第二天,陈见楚和陈锦兴收拾了行李,坐上了车。
熟悉的景物一一涌入视网膜,回忆在翻涌。
陈见楚回到了这个小村庄,只是这一次,家里只剩他和陈锦兴。
陈锦兴去学校给他报了名,让他重新去上学。
这一年,陈见楚十岁。
他上的是五年级,不是一年级。
为了不落下别人太多,陈见楚凭借自身的努力跳级了。
这件事情出来后,陈见楚迫不及待地向陈博实分享了。
陈博实只是夸了他几句,没有其他的话说,因为这时候,舒雯倩生了个儿子。
陈见楚只好怀揣着失落,挂断了电话。
开学的第一天,陈锦兴送陈见楚去了学校。
“要好好学习知道吗?不要贪玩。”
“知道了。”
陈见楚目送着陈锦兴的远去。
陈见楚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没有人跟他坐一块,大家都有同桌,就他没有。
当有个小孩被老师分配到跟陈见楚一起时,他不肯了,反抗:“我不要和他坐一起,他是神经病。”
“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没有人教,大家都知道他是小神经病,他妈妈是大神经病啊。”
“哈哈哈哈。”
一班小孩都笑了起来,连老师都差点跟着他们笑了。
陈见楚低着头,面红耳赤。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跟陈见楚坐在一起,恰好,全班六十五个人,注定有位同学没有同桌。
而那个人无疑就是陈见楚。
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在交朋友,一起玩闹,只有陈见楚坐在座位上看书。
没人会和他玩的,他知道。
下午放学的时候,陈见楚独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
道上全是放学回家的人,陈见楚走进了小巷里。
他的前后都有学生,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喂。”
陈见楚听见声音回头,是几个同龄人。
“你就是陈见楚吗?”
陈见楚犹豫了下,说:“嗯。”
嘭——!
“哈哈哈哈哈。”
“大家快来看啊,神经病在喝脏水了!”
“他是陈见楚吗?”
“是啊!就是那个神经病的儿子!”
“我操,他不是走了吗?”
“又回来了呗。”
“嘿嘿,我妈说是他爸跟女人跑了,不要他了,看来是真的,不然他怎么又回来了?”
“要是我是他爸,我也跑啊!谁要一个脑子有病的儿子。”
陈见楚瘫坐在臭水沟里,污水穿过他的手掌,沾染了他干净的脸颊。
沟边上,全是看他笑话的人。
陈见楚赶忙从臭水沟里爬了出来,奋力往前跑。
“傻子,你要是敢回去告状,我就去把你爷爷种的菜全拔了!”
“哈哈哈哈。”
“我去,他好臭啊!”
“他刚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好恶心,离他远点!”
陈见楚回到家里的时候,陈锦兴恰好在家烧热水。
他看到陈见楚这幅模样,很是吃惊。
“你怎么回事?!”
陈见楚委屈得想哭,但他看到了爷爷的白发,佝偻的背部,想起了那句话。
他无法保证,那些人真的不会去拔菜。
就算告状,他们也是不会放过他的,无论怎样,只要他在这里。
他们就是盯紧肉的苍蝇,挥之不去。
“我走路不小心,掉沟里了。”
陈见楚说。
陈锦兴看了他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样,便说:“怎么那么不小心,走路要看路啊,快点去洗澡,我给你拿衣服。”
“好。”
次日,陈见楚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一路上,他走得很小心,尽力避开人群。
跟昨天一样,他一直坐在座位上,周遭是其他人在玩闹。
有人玩着玩着撞到桌角了,刚好就是陈见楚的桌子。
他很生气,一把推倒了陈见楚的书桌,指着他的鼻子骂:“操.你妈的神经病,敢用桌子撞我!”
“我没有。”
陈见楚弱声反驳着。
“没有你妈!”
这位同学想直接打上来,恰好有老师经过,制止了,否则陈见楚就要挨揍了。
一放学,陈见楚就跑了,生怕会被抓住。
陈见楚跑停了下来,这里没有人,他喘着气往家的方向走。
“见楚同学。”
身后突然有声音,陈见楚吓得拔腿就要跑,前面的路却被挡住了。
是一个男孩,跟他一样的年纪。
“不要害怕,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是来欺负你的。”
男孩说。
陈见楚疑惑地看着他。
男孩笑了笑,朝他伸出手:“我叫柯恺杰。”
陈见楚看着他的笑脸,犹豫了几秒,终究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我们一起回家吧!”
柯恺杰顺势拉着陈见楚往前走。
陈见楚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手。
柯恺杰没有说什么,冲他笑了笑。
陈见楚不好意思了,没敢看他。
“他们太过分了,老是欺负你,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柯恺杰说。
陈见楚低着头,走着路。
柯恺杰就在他前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为他打抱不平。
柯恺杰跟陈见楚不是班级的,一个501,一个502。
做早操解散的时候,柯恺杰跑到陈见楚身边说:“见楚同学,要不要一起去玩呀?”
陈见楚摇了摇头。
“哎呀,走嘛,我看你天天坐在位置上看书,多无聊啊。”
说着,他拉着陈见楚走到了一片空地,从口袋掏出两个陀螺,递了一个给陈见楚。
“我们抽陀螺吧,看谁坚持的久。”
说完,柯恺杰就自己抽起来了,陈见楚不好直接跑开,他只好动手抽动陀螺。
小孩的友谊来得快,十分钟的游戏,就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这是陈见楚的第一个朋友。
柯恺杰不会因为他妈妈是精神病患者,而疏远他,厌恶他。
他很有正义感,不会与那些人合流同污,有人来找陈见楚的茬时,他坚决不退让。
因此他和陈见楚一样被孤立了。
但他不会对此感到失落,他会带着陈见楚一起去寻找乐趣。
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虽然很短暂却很快乐。
时间短暂的原因是对方不想再装了。
陈见楚赴约柯恺杰,来到公园。
结果便是,十几个人围住了他,其中就有柯恺杰。
陈见楚挨了一顿打,受尽了折辱,特意带来的零花钱,全被搜刮了。
“你不会真以为有人会想跟你做朋友吧?”
柯恺杰一脸嘲讽,看着他的目光轻蔑至极。
人全部散尽后,陈见楚才脚步蹒跚地回了家。
接下来的几年里,陈见楚再也没有见过陈博实和舒雯倩。
最开始那段时间,陈见楚经常主动打电话给陈博实,但随着时间的发展,陈博实对他的来电是越来越应付,敷衍的意味尤为明显。渐渐的,他也就没再给陈博实打电话了。
陈博实唯一做的事,就是每个月定时给陈锦兴赡养费。
关于陈见楚,他仿佛已经忘记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噗哈哈哈哈。”
陈见楚一进教室就被泼了一身水,狼狈至极。
班里的同学都看着他的糗样发笑。
陈见楚早已习惯,几乎每天,他都会被整。
他曾跟老师说过,但老师也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一下,之后该发生的事还是照样发生。
没有人会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陈见楚明白。
他们都看不起他,就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
或许,他本就不该出生。
陈见楚随便拧干校服上的水,回到了座位。
他想从桌肚里拿几张纸巾出来,指尖的触感却是毛茸茸的东西。
俯身一看,原来是几只死老鼠。
周遭的同学又在笑了。
陈见楚没什么情绪,把几只死老鼠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这么淡定,同学们倍感无趣,开始想着新法子整他。
陈见楚现在是初中生了,中学在镇上,他每天都要骑十几分钟自行车来上学。
当然,他不是例外,所有人都是。
放学时分,停自行车的地方很多学生,陈见楚循着记忆,来到自己的自行车的位置。
当他一推自行车,就发现不对劲了。
细看,原来他的轮胎漏气了,车链也被扯掉了。
不用抬脸去看,陈见楚都知道他们此刻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充满恶趣味,颇有成就感。
陈见楚没有生气,他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陈见楚时常这么想。
他的反抗,诉语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永远都记得,跟陈锦兴说了被欺压的那一天。
陈锦兴很生气,带着他上门去找人理论,但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们,哪怕到了学校也是如此。
“阿伯,你孙子这情况,到哪儿都是一样的,能忍就忍吧,没办法,实在不行就带他去城市里,找个离老家远点的地方。”
校长把话挑明了说。
那天回家后,陈锦兴打了电话给陈博实。
陈见楚不知道陈博实是怎么说的,反正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
大半夜的,陈锦兴还在坐在院落里抽烟。
第二天白天,地里的农作物全被人用药弄没了。
白发苍苍的老人气得直骂,他找不到是谁做的,他没有证据。
所有的愤慨都只能往肚子里咽,耗费时间精力的成果就此覆没。
从那以后,陈见楚对于自己所承受的压榨,都不会再说出来。
陈见楚把自行车推到了学校不远处的维修店铺,花了些钱换了个轮胎。
等他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七八点的事了。
陈见楚没有手机,所以是联系不上的。
陈锦兴等了他很久,很担心他是否在路上出什么事了。
见他回来了,痛骂:“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鬼混了!”
陈见楚说:“在学校写作业,忘记时间了。”
陈锦兴骂骂咧咧了几句,说:“快进去吃饭,菜都凉了,热一下再吃。”
“好。”陈见楚笑了下。
虽然在学校的日子很压抑,但只要回到家里,陈见楚的心灵便得到了释放。
因为他还有爷爷。
还有人没有抛弃他,离他而去。
陈见楚有空的时候,时常会和陈锦兴下地里干活。
过年的时候,爷俩会一起吃年夜饭,看看烟花,看看电视。
日子简单,却很充实。
只是,不过三年而已。
陈见楚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他上初中的这段时期,陈锦兴就不行了。
劳作了一辈子的老人躺在床上,他的面容枯朽,生命正在走向倒计时。
“见楚,哪里都不要去,陪我走完最后一程。”
陈锦兴拉住了陈见楚,制止了他想去打电话的举动。
“可是”
“我没有什么遗言想跟他说。”
陈锦兴知道,他说再多,也没有用。
“你去衣柜最底下那里拿个盒子出来。”
陈见楚闻言照做,去翻那个上世纪的老旧衣柜。
在最隐秘的深处,有个木盒。
“爷爷。”
陈见楚把盒子拿了过来。
“打开。”
陈见楚打开了,里面是一大叠钱。
“这是我和你奶奶这些年攒下来的钱,不多,几万块,爷爷不知道够不够你以后用。”陈锦兴握住了陈见楚的手,他的手皱巴巴且粗糙无比,“爷爷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但凡你爸还有点良知,就应该回来带走你。”
谈到陈博实,陈锦兴的呼吸都不顺了。
陈见楚连忙给他顺气,
气喘匀后,陈锦兴又接着道。
“见楚,不管怎么样,爷爷都希望你平安健康的长大,不要求你多成材,只希望你不要像你爸一样。”
陈见楚握紧老人苍老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滑过脸颊,滚烫无比。
“爷爷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陈见楚再怎么不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逐渐失去所有生命特征。
和几年前一样。
陈锦兴的葬礼和徐六妹的葬礼没什么不同。
葬礼一结束,陈博实就要离开了。
陈见楚见到素未谋面,同父异母的弟弟了。
他仿佛就是个局外人,旁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处。
“见楚以后得一个人生活了,得多注意点,做事不要太莽撞了。”
陈博实说。
显然,他全然没有要带走陈见楚的意思。
陈见楚没有回答他的话。
舒雯倩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话也不应一声。”
陈博实也是有些不满陈见楚没吭声,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说:“好了,我爸刚走,他还没缓过来。”
陈见楚对他们的话,没什么反应,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现在几年级了?”
陈博实忽然问。
“初中。”
陈见楚没有具体回答他几年级。
“成绩怎么样?”
“一般。”
常居年级第一。
舒雯倩翻了个白眼:“问这个干嘛?他的成绩能好到哪里去,整天正事不干。”
陈博实皱眉,说:“不要只顾着玩,这个年纪你不学习,以后你想干什么?”
陈见楚就坐在那里,听着陈博实的训话。
见他一幅了生无趣的模样,陈博实不由心软了。
毕竟刚刚才送完爷爷走,想到这,陈博实也就没再骂他了,只是说。
“你现在也都十几岁了,是时候独立一下了。”
话落,陈博实从包里拿出了几叠钱,放在陈见楚面前。
连钱都准备好了,他们早就商量好怎么处理他这个累赘了。
“这里有五万,你先花着,我跟你妈,和你弟弟就先走了,有事再打电话。”
说完,他们就驱车离开了,没有一刻的停留。
陈见楚在客厅里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拿桌上的五万块。
啪嗒。
泪珠砸在了手背上。
陈见楚抹了下眼角,深呼吸几下,将泪水逼了回去。
家里是前所未有的空旷,陈见楚调整好情绪,把钱收好,拿了个塑料袋,打算去地里摘点菜。
当他来到地里时,震撼且愤怒的情绪在心头翻涌。
地里的所有农作物都遭到了破坏,看样子已经过去了几天,说明在他无心关注农作物,一心扑在爷爷逝世的事实上时,农作物就被毁没了。
不用多想,陈见楚都知道是村里的人。
他们就是想看他陷入窘境,绝望痛苦,再从中获取乐趣。
他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对待他。
陈见楚握紧了拳头,憎恨之意占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