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苗家兄弟已经把粮食都搬好了,在前院的空地上堆在一起,等着赵村长过秤。首先就是新收的花生,将近五百斤,去了土收拾的干干净净装在五个大麻袋里。之后就是零零碎碎的白米、高粱、豆子、粟米,都是又干净成色又好的,是沈家人一大家子预备秋收时自家吃的,一样有个几十斤,总凑满了七百斤。
连沈老娘藏在橱柜里的一口袋白面也被翻了出来,把沈老娘心疼的要命:“就那么一小口袋,是留着年节包饺子的……”他们家今年的旱地种了花生就没有种麦子,过年的饺子就指着这口袋白面了。
也亏得老沈家人口挺多,才能留下这么的余粮。即便如此苗兴还挑三拣四,嫌弃米不够白,面不够细,也就这新收的花生还算让他满意,捏了几个递给苗氏和沈青:“这花生还不错,回头我帮你们背去县城换了杂面,这四五百斤花生能换一千多斤的杂面,你们娘俩省着点能多吃大半年。”
花生这种精贵物哪有自家全留着吃的?能留下几捧过年的时候炒了待客就算大方了。沈家今年种了难伺候的花生也是为了多卖些钱,沈壮眼瞅着大了,要攒钱给他说媳妇了。苗兴盘算着,拿到县城卖了换成杂面或高粱、粟米,省省够吃两年。
他们娘俩才能吃多少?农家人其实也没有紧着正经粮食可劲儿吃的,都是一半粮食配上瓜菜野菜,还有红薯土豆混着米面一起煮,省粮食的很。
想到这里苗兴又道:“地瓜和土豆没给你们拿,这两样不比粮食顶饱,咱们自家也种了不少,等过些日子收了给你们背一口袋来。”这两样最不挑地,尤其地瓜,山上开片山地就能种,不值当什么,当然还是挑贵价的拿。
沈青连忙谢过了大舅:“这花生也不用全卖了,舅舅拿回去些给巧娘、小善、雪娘尝尝鲜,这都是我亲自拾掇的,干净的很。”比沈青大的就不提了,巧娘和小善是苗兴家的孩子,雪娘是苗旺的小女儿,年岁都还小。
沈青心里很清楚,今日能这么顺利脱离了老沈家,全靠借两个舅舅的势,他这两个舅舅虽然有些私心,但对他们娘俩也算尽心尽力,都是好人。沈青是感恩的。
苗兴摆了摆手。沈青这话说的让人舒坦,但他也不是不晓事的,这会儿沈青母子正是困难的时候,这点花生对他家来说是点零嘴,对沈青母子那可是能换口粮的:“她们都多大了,还吃什么零嘴,你们娘俩儿正是要紧的当口,也别跟我在这儿客气了。你只要把日子过起来,好好养活了你娘,我这个做舅舅的就算安心了。”
正说着话,赵村长拿了秤来了,当着众人的面儿一样一样验过重量,便由石渠村的人抬出去,送到山脚的宅子里。
就算老沈家还算村里殷实富足的人家,这下也算是彻底搜刮了个干净,真就给剩了点地瓜、土豆、麸子、米糠。可这时候哭闹也不顶用了,打也打不过,村长又不十分向着他们,沈家人只能在心下暗暗咒骂。骂苗家人,骂沈青,骂不向着他们的赵村长,唯独不觉得自家有什么错。
早有那喜欢传话的去给刘猎户家递了信,听说有人愿意租自家旧院子,刘猎户一家很是高兴,夫夫两个亲自过来帮忙收拾。那院子是他成亲前自己住的,在山脚下挨着上山的路,平常上山打猎方便的很。但成亲后就怕离山太近,担心山上的野兽下来惊扰了夫郎孩子,便搬去了夫郎所在的邻村下河村。
他之前也打到过一些大的猎物攒下了些银钱,便在下河村另置了宅子田地。这旧宅空着也是白放,离的又有些远,放些杂物都不方便取用。如今一年能换五百个钱就像白捡一样,把猎户夫郎喜的什么似的,两口子赶忙来了兰塘村。
这院子还不算很旧,不过房子长久没人住,失了人气就败的快一些,房顶的稻草都朽烂了。沈青他们到时,刘猎户和夫郎正抱了新的稻草来修缮。
沈青从前上山经常路过这个小院,要说他和刘家还是有些缘分的,只是从没进来看过这院子的内里,此时倒是头一次见这院子里头什么样。因挨着后山怕有野兽来扰,院墙垒的又高又结实,比人还要高出一些。院子不小,可能是猎户需要存放工具、拾掇猎物,前头又留了盖厢房的位置,前院后院都宽宽大大的,加起来能有半亩大小。后院还有个挺大的地窖,但屋子只盖起了三间正房,加上院门口搭了个稻草棚子,原是拴牲口的。
三间正房中间一间前头是堂屋,后头隔出来一半做厨房。东边一间刘猎户从前做卧室,西边那间做仓房。
东屋的炕是现成的,堂屋有桌子板凳,还算结实,其他的家具就没有了,屋里空荡荡的倒显得格外宽阔。补完房顶刘猎户便去找老沈家要钱,留自己夫郎招待沈青和苗氏。他高高大大往院门口一杵,加上常年打猎沾染的一些血腥煞气,沈家人在苗家人和村长面前还敢闹一闹耍耍赖,见了刘猎户却半句话也不敢多,肉疼地把钱麻利的出了。
这头猎户夫郎则拉着沈青和苗氏介绍这宅子,顺手帮着归置:“……这炕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让我家那口子看过了,烟道都是通的,过两个月入冬了正好得用。房顶我俩刚才补过的,你先看看,要是哪里没补好就招呼一声,让我家那口子再来弄,千万别客气。”
刘猎户家虽然住在邻村,但刚才短短一会儿时间,已经有人把沈家的八卦和他讲了,猎户夫郎此时看着沈青和苗氏也是颇为同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招呼一声,我家那口子天天闲在家里没正干。这房子你们明年还要住的话,房租晚点给也行……”顿了顿,小声补充了一句:“最好也别太晚。”
沈青听了有点想笑,但更多的是感动,这是素不相识、头回见面的邻村人呢,能有这样的善意已经很好了,他心里很是感激:“多谢,明年我们应该还要住,我尽量按时把房租钱交了。”
猎户夫郎听了又高兴起来了。
一年五百文,沈青在心里盘算着,他勤快些,吃些苦,肯定能赚够。不过最好的还是再多攒些钱,再加上这次从沈家拿来的赔偿,去找村长买块宅基地,盖不起砖瓦房自己打点泥胚盖个小屋,也比租房子要安心得多。不过一年时间恐怕攒不够这笔钱,明年还是得租房。
沈青心里默默盘算着未来,恰好苗兴苗旺帮着搬完了东西,也从西屋里出来了,正听见沈青和猎户夫郎说话,便插话道:“青哥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方才在沈家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脑子一热才说要走。心里得有成算吧?”
“我打算砍柴卖柴。我之前就去县城偷偷买过柴火,赚了一些钱的,没让家里人知道。”沈青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觉得他们娘俩出来单过能过下去,饿不死才开的口。他摸了摸腰间,沈家人说他们没地,不肯分农具给他们。这把用来恐吓沈家人的柴刀却还别在他腰里,也没人改问他要,正好得用。
“那就是做樵夫了。”苗兴听了这话,嘬了嘬牙花子。村里人其实砍柴并不多。一般地里收了粮食,秸秆之类的一部分交税,充作军饷马匹饲料,剩下的就是庄户人家一年的柴薪。再不够,挖野菜、割猪草的时候顺手拾点枯柴干枝也差不多了。家里小孩子多的人家只把孩子们撒出去拾柴火,一年的柴薪就能丰丰足足的。除非家里地实在少的人家,或者临入冬之前,才会正经动柴刀、斧子去山上砍一些柴火。
但城里就不一样了。县城没地没山,那是一根柴火一片菜叶都得要钱买的。不过人家城里人也讲究,花钱买的柴火,要一条条劈成差不多的长短。如果是好木头,譬如说果木,就更能卖上价了。沈青之前帮家里担米去县城卖,在牙行看见有人卖柴就留意上了。
后来趁着农闲,偷偷上山砍了几次柴火背去县城卖。起初不熟练,砍的柴火不好,晒得不够干,有时也不够一整担,加上人家看他是个独身小哥儿还使坏压价,赚的不多。后来几次熟悉了就好了,现在沈青也算是熟知行规市场的老手了,一整担柴火四十文,一整束干草能卖二十文,谁也糊弄不了他。
苗氏正在东屋里头铺床,听见了便隔着窗子道:“难怪你常常往山上跑,有时候还能偷偷带回来点吃的。”语气却颇有几分忧愁。
“也不净是砍柴去了。去年卖秋粮时才知道,原来卖柴能赚这么多钱。”沈青摸了摸鼻子,他们乡下的柴不要钱,他就从来没往那边想过。要不是知道的晚,加上在家时还要忙地里的活儿抽不出时间,都不能够才攒这么几百文。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生计——在一个壮劳力做短杂工一个月才一两百文钱的当下,一担柴就能卖四十文,是很高的收入了。可苗氏还愁什么?苗兴怎么还直嘬牙花子呢?
只因做樵夫,虽然收入高,风险却也是极高的!要不村里人人都去卖柴火了,谁会放着钱不赚呢,乡下人都是很勤劳肯干的,最不惜的就是力气!
这首先就是不能砍村子附近的树,得往深山里去。因为村子附近的树都是属于整个村子的共同财产,家家盖房子、打家具,都是从这附近的林子里出。要是偶尔砍些柴自家烧火就罢了,你成日砍柴还要拿去卖钱,岂不是很快就要把村子附近的树砍光了?乡亲们心里也会不平衡、不乐意:凭啥砍全村的树往你自家搂钱?
况且村子附近能有多少树,哪里架得住天天砍。
这往深山里去可就苦了,一来是路远,背着一担柴一百多斤走那么远的山路,就不是所有汉子都能做到的。再者,深山里常有野兽出没,别说遇上什么老虎、熊瞎子,就是遇上野猪恐怕也是有去无回。加上深山人迹罕至,要是崴了脚或者受点伤,就是呼救都没人能听见。
更别提遇上天气问题了。砍了一半遇上暴雨怎么办?遇上下雪下冰雹怎么办?躲都没地方躲!硬挨着着了风寒,吃药也是不少钱。所以他们村里人虽然人人上山,靠山吃山,却都只在自己村子附近的山上活动,从不往深山里去。
而伐木本身,也是一个危险的活计。老人们都说,那树年头长了,有些也生出灵性来,你要砍它,它就恨上你了,倒的时候便会朝着人砸过去。这要遇上了还能有命在?
所以如今沈青说要做樵夫赚钱,苗氏和苗兴能不发愁么?可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苗兴又不能养沈青母子,再对沈青找的营生指手画脚,那不是讨人嫌么?
而苗氏自己没有挣钱的本事,要靠着哥儿养,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沈青倒是看出来了他们的为难,安慰道:“娘,舅舅,你们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呢。我从小就在山上打转,之前虽然没有砍柴,却也常去深山摘果子、掏鸟蛋,对山上熟的很。不然我也不能吃这么壮,指着家里给的那点汤水饿都要饿死了。”
这倒是实话。沈青虽然急着赚钱,可也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他带着娘出来单过,要真在山上出了什么事儿,娘可怎么活?就冲这点,沈青也不能不惜命。 他们分出来是为了能活的更好,可不是为了死在外头。
他确实是从小就在山上打转,对山里熟得不能再熟。沈璋没了之后沈志高对他们母子态度大变,沈家其他人也换了副面孔,连沈壮沈小娟两个小辈都敢作践他们母子。干最苦的活儿,吃最差的饭,一碗米汤里面米粒十个手指头能数的过来,稀得和水没两样。沈青十一二岁的时候正是长身体,饿的受不了就往山上跑,找吃食。
一开始酸掉牙的野果,生的荠菜、水芹,但凡能入口的都往嘴里塞。村里有些婶子阿麽看着不落忍,也会给几根自家菜地结的黄瓜,山上摘的野果。后来在山上混久了,沈青就开始扩展食谱,寻摸着掏鸟蛋烤来吃——沈青在村里悍名远扬,就是小时候村里几个小子想抢他留给苗氏的烤鸟蛋,被发了狠的沈青拿小臂粗的木棍追打了二里地。
从此但凡有小子想欺负他、抢他东西,沈青便不要命似的打回去。还是那句话,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沈青发起狠来两三个小子联手也打不过他,就这么传出了悍名,也是实实在在把那些小子打怕了。
可村子附近的东西就那么多,别家的小子来掏鸟蛋那是馋嘴,沈青却指着这个填饱肚子,哪里够吃,只能再往深山里去。
“这还要多谢谢刘老爹。”沈青看了一眼猎户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