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沈青在金牙人眼里,可是一位善财金童般的人物,还能给他带来好运!且不说他卖宅子卖山头在沈青手里赚了多少,那些都是零碎小钱。单沈青将修东山的庄子、修通往兰塘村的路,就让他抽了多少油水去,这才是大头!
更重要的是,之前买东山的时候给杨书办送了一份厚礼,那礼虽是沈青送的,沈青本人却和杨书办没打过照面,一切由金牙人牵线经手,杨书办未免就将这人情算在了金牙人头上一些,翻过年来衙门开印,给金牙人一样大大的好处,平常行事也有诸多便宜。
这可都是托了沈青的福,金牙人一面真心感激沈青,另一方面也是想和这位财神爷拉进更紧密的关系。倘若他能在其中牵线,将沈青、杨书办,甚至主簿大人都拴在一条绳上,岂不是财也有、权也有,他这个跑腿的小喽啰也能多得许多好处?
人为利所驱使。尝到了甜头的金牙人这才特意给沈青留下一份“厚礼”。
“您来我们安平县也有些日子了,听说身边并没有跟着妻房家小,只有上次买的那几个小童伺候着。许多人家有意打听您的亲事,您也不上心,这怎么行?也是在下做事不够周到,如今正巧寻摸了两个极品,您这便带回府上,只当我孝敬您的!” 他喜气洋洋的把沈青引到后院,很快仆从们便簇拥着两个教养嬷嬷,推着一个小哥儿、一个小姑娘进了房间。
沈青期待大礼的笑容一点一点僵住。
金牙人犹自不觉,依然得意道:“这还是托您的福,杨书办才高看我一眼,这好买卖才落到了我的头上!”他压低了声音凑到沈青跟前道:“去岁秋,府城的通判大人犯了大事,阖府抄没,连内眷带家仆抄了二百多人。府城的教坊司也收不下这么多,年后便流了一些到下头各县,托您和杨书办的福,落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杨书办特意关照,不然他一个民间的牙人,就算和衙门偶有往来,又哪里能沾手这样的肥差?“我看这对兄妹确实姿容不错,关键是人干净。又想起公子身边也没个贴心侍奉的,这才特意将人截留下来,孝敬公子。”
要说金牙人这举动,放在时下背景,那是再知恩图报没有了。这对兄妹原是通判家的庶子庶女,模样生的周正不说,关键是那出身大家的气度不凡。十四五岁正是能说亲、晓人事的时候,略调教一番无论是送去花楼还是卖与富人做妾,都是一株摇钱树,怕是得三五百的银子才能下来。
金牙人手里不是没有更加貌美的丫鬟,可是丫鬟谁知道有没有被男主人收用过?就没有这两位小少爷、小小姐干净金贵体面。
沈青买城里的宅子才花了多少?金牙人在他手里赚的,连带自己昧下的油水统共也不足千两。可偏偏因为沈青,让他在杨书办那里得了脸,拾了这个巧宗肥差。除了这对兄妹,他手底下还收进来不少通判府里的一等、二等大丫鬟,并许多男仆。
常言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这些一等大丫鬟可不比小门户的小家碧玉差,姿容样貌都得是顶尖的才能到主子身边贴身伺候,日积月累的熏陶下来那通身气度都是一等一的,非常人可比,转手出去一样不少赚!
这厚礼他首先是给杨书办和主簿大人准备了一份,只不过主簿大人年迈,杨书办家有悍妻,皆消受不得这艳福,便只封了厚厚的银子送过去。沈公子不缺钱,金牙人便自作主张,十分贴心的给他留了一对小美人。
沈青:…………
他心里着实有些无语,虽然理智上知道,以金牙人所处的背景和眼界,是实打实的在讨好自己别无他意,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沈青只觉得浑身难受、别扭!
他正要婉拒,却又想起了些什么:“……他们是犯官家眷,若是我不收,他们会被送去哪里?”
金牙人愣了愣,这样姿容的,一文钱不要免费送的,这都不收?还是不是个汉子?他心里觉得诧异,但嘴上还是回道:“他们被送到咱们安平县,本是要进花楼的。但若有贵人看中,提前赎了倒是也可。”
安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式的妓院花楼只有一所,是官方开办的。其余的便是有几条胡同做着暗娼生意,码头附近也有花船,这些私人的都不成规模,和官方的花楼不能比。犯官家眷本是要送到这里做官妓,是那杨书办有心捞一笔油水,才使了手段把人提前送到金牙人手中,两厢合作了一番。金牙人能卖则卖,卖不掉的还是要送回花楼去。
听到花楼二字,站在屋子正中的小哥儿和小姑娘不禁抖了抖。
沈青沉思了许多。理性来说,他是一点不想收下这兄妹俩。一来他俩的犯官家眷身份让沈青介意,二来这是两位少爷小姐,身娇体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别说干活了,搞不好还要惹出什么麻烦,倒要人反过来给他俩收拾烂摊子。
沈青就是想买人,也打算买那些和他一样,出身贫苦干活利索的。
可他若不收,他们俩便要被送去花楼了。
沈青叹了口气,若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花楼里有多少花娘小倌,也和他没有关系。可人到了他面前,决定权在自己手上,沈青又做不出把人推进火坑的事来。
最终,他认真打量了一番屋子正中站着的两人:确实样貌不错,关键是那通身的气度,就和村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他围着人转了半圈,才开口问道:“你们可有什么会的?既是官家子弟,可会读书?”
解觅云握着妹妹的手,瞧瞧抬头看了沈青一眼。他心中很是复杂,原本是通判家的小公子,哪怕是个不甚受重视宠爱的庶出哥儿,却也从未在家中受过委屈,金尊玉贵的养到这么大。
然而家中一夕败落,如今跟了眼前这人,竟成了他和妹妹最好的归宿——总是比被送去花楼和教坊司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知道那个牙人是为了讨好眼前这位公子,才特意把他们兄妹留下的。他其实应该非常积极主动的讨好眼前这位公子,求他留下自己,以免沦落到那脏污之地,可是话到嘴边,解觅云却怎么也说不出、做不到。
他又偷偷看了沈青一眼。其实这人样貌气度已是不错,很是高大英俊。他被关在府城时见过那些来买人的财主,他已经比兄姐们运气好很多了……
解觅云抿了抿唇,低着头终究没有说话,一旁的解诗筠更是抖得筛糠一般,见沈青凑过来,半边身子都缩在解觅云身后。
身后金牙人手下教养嬷嬷已经有些不满,语调严厉地拉长了声音:“贵人问话,哥儿和姑娘当回话才是,怎的这般没规矩?到了如今境地,还把自己当千金不成?”
解觅云闭了闭眼,生存的压力和尊严在他心中来回挣扎,许久才低声道:“会读。”
沈青点了点头,在屋子里又转了转,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翻开递给解觅云:“读。”
解觅云接过了书。他在家时爱读书,虽然哥儿不能科举,但父亲也觉得家中的哥儿姐儿识文断字、小有才情是件风雅的事,因此还曾请女先生来家教导过。只是自从家中被抄,他再也没有摸到过书本,此刻握在手里,颇有些恍如隔世。
他定了定神,才看向手里的书,念道:“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曰: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①
他读着读着,声音越加艰涩,只觉得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向他自己拷问。
这人是何意?他泪眼滂沱的看向沈青,是在点他?
然而沈青其实根本听不懂。
他才学到小学三年级语文,还没读到四书五经,不明白这么深奥的内容。但见解觅云念书时神色从容,语句通畅,自然知道他是真的识字不是装的,于是又将书抽走,递给了解诗筠。
解诗筠从小养在内宅,从未见过外男,如今被这么多人当做玩意儿一样盯着,羞惭得快要哭出来,却也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念了两句。
总算还有些用处。沈青点了点头:“那便留下吧。”
人才是非常可贵的,他正愁手中识字的人不多,能用的人太少。这两兄妹虽然瞧着十分麻烦,但单凭认字这一点,还会读这么深奥的书,沈青便觉得可以留下来暂且用着。他打算在兰塘村也办一个学堂,学着石渠村那样。不一同的是,他的学堂里不仅汉子可以来读书,女子和哥儿也一样可以来学认字算账。
虽不能科举,但读书识字依然能够给哥儿和女子们更多的选择、更好的生活。
这两兄妹暂且养着,要是人老实不闹幺蛾子,将来送去村里做个受人尊敬的女夫子、哥儿夫子,不比沦落花楼要好得多?
反正也是金牙人白送的,不要一文钱!
料理完这兄妹俩的事情,沈青又找金牙人买了一些下人。金牙人把自己手头的人都叫来,这次的规模可比上回大多了,乌泱泱站了一院子。其中不乏有些人见到解觅云兄妹十分激动,想来原本是在解觅云家里做下人的。
沈青挑了两个识些简单的字、略微会些管家之事的女使,他手上缺这样的管理型人才;其余八人选了四个身材高大些的哥儿,和四个年岁不大、却瞧着骨架已经长开了的小子。
那两个女使是从通判府里出来的,价格不低。沈青银钱给的痛快,又托了金牙人再帮他寻几间商铺、定下淀粉肠铺子开业的时间。
“公子是要做别的买卖,还是买下铺子再租出去?”听闻沈青还要买商铺,金牙人多嘴问了一句,“若是只租出去,便不算行商,不必落在您姨母的名下。”
他还没见过沈青这样阔气的人,自来了安平县,几千两的产业都放在一个姨母的名下,倒是真放心!
沈青却摇头道:“不租,开铺子。我瞧着我租出去那两间,开了个翠花铺子,挺有意思,打算也开一个,女人家喜欢这种东西,开来给我姨母自己弄着玩。不过我手上的货可要比那间铺子好上许多,你多费心帮我挑个好地段的旺铺。”
“翠花铺子?”金牙人顿了顿,沈青门前新开的那间铺子背后有些背景,表面上是做翠花生意,背地却里还有些别的隐私买卖。他们刚开张不久,沈青也要做这一样买卖,安平县就这么大,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抢生意了。
不过当沈青把送主簿大人、杨书办的礼拿出来,金牙人的顾虑就全然打消了!那铺子背后是有些背景,可是主簿大人和杨书办也不是吃素的,根本不怵!金牙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晶莹透明的琉璃杯,乐得见牙不见眼,觉得孝敬沈青没有孝敬错!
连一旁的解家兄妹也多看了沈青两眼。他们俩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过不少好东西,琉璃从前家中也不是没有,却没见过这么干净透亮的,心中对沈青的财力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公子送上了这样厚重的礼物,可要亲自上门去拜访主簿大人?我自当为公子引荐!”
沈青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在民间装一装也就算了,官场的人是何等老辣?见过侯卫民,沈青可不敢托大,露出马脚来得不偿失。便摆摆手道:“这点东西不算什么,你替我送给大人就是,待我过些日子再寻得了更好东西,去拜访大人也不迟。”沈青看向金牙人道:“金兄,咱们打了这么多回交道,我自是信任你。我初来此地根基不深,只要主簿大人和书办大人稍加留心,看顾着点我的铺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儿,沈青随手抓了一条自己也认不得,但感觉不算贵的手串,随意塞给金牙人:“不值什么,拿着玩。”
怎么说,人家也刚送给他两个大美人呢,不得意思意思……
这样的宝物,还不算什么不值什么?!金牙人抖着手看着掌心的玉髓手串,难得的是这珠子颗颗圆润一样大小,不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才能打磨出来!
这位沈公子究竟多有钱啊!金牙人将那手串揣进怀里,对沈青敬畏之心更甚,也更加坚定的打算抱紧这位沈公子的大腿。
稍晚,沈青将人带回了宅子。他这宅院大得很,空屋子多得是,即便已经大部分装满了小商品,挤一挤也能够安置下这些人。
新来的人,包括解家兄妹在内,沈青都不打算让他们进后院,只在第二进住了。那两个女使既然是通判府出来的,沈青便也就继续让她们去照顾解觅云兄妹俩了。
剩下的小子们由李书明、刘书亮带着住在前院的倒座房里,女子和哥儿则住在第二进的院子里。第三进院子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只留了牡丹和海棠住在那儿看守。
解觅云还满心想着那句“必以礼乎?”,听到沈青的安排,身子轻轻颤了颤。
沈青只是因为他俩从前就是少爷小姐,恐怕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下意识的拨了他们原本的奴仆去照顾。却没意识到,解觅云兄妹如今也成了他的奴仆,身为奴仆又怎么配让人照顾。
沈青这一行为倒像是坐实了他俩妾室通房的身份。
连牡丹他们几个原住民,都偷偷打量着解觅云兄妹,满心的好奇。
“你们先在这里住下,没事别乱跑,更不要去锁着门的房间窥探。过些日子前头的门面开张,我会拨些人过去做事,做得好的有赏。”沈青叮嘱了新来的那些人几句,又让牡丹他们帮忙看着、领着这些人。只是牡丹等人年岁小,沈青恐怕他们压不住这些新来的,打算最近多跑几趟县城,或者干脆在县里住几天,一边张罗着淀粉肠铺子开业,一边观察一下新来的这些人的心性。
不过今日就算了,淀粉肠第一次往县城送货,村里许多人还等着消息呢。沈青看了看天色,再晚一些他就要抹黑赶车回村了,那可危险:“我先回去,明日再来。”
见沈青不在这里留宿,解家兄妹狠狠松了一口气。谁知下一句,沈青便吩咐牡丹道:“帮我收拾出来一间屋子,过两日我要来住上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