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铺历来是所有买卖行当中,派头最大的。若说别的生意,就算货品再不愁卖,人家上门是买主,也讲究一个笑脸迎人。而这当铺却是反过来:上门的客人要典当,求着当铺给个公道价把东西收了,天然就矮了人半截。
店里的伙计还则罢了,这柜台后头坐着的先生架子才是真的大,故意摆出一副爱搭不理、可有可无的模样来,再将东西狠狠贬低一番,好方便压价。
沈青从前曾跟着沈老娘来过一次当铺:前些年沈老汉生过一场大病,把家里的积蓄几乎都掏干了。当时地里的粮食还没到收成的时候,却急着用钱,只得将亲戚朋友全都借遍,还是不够。
沈老娘便做主当了两床棉被,换钱抓药。她舍不得使唤自己的两个儿子,便让沈青挑了担子跟着她进城。
沈青亲眼看见在家耀武扬威的沈老娘,到了当铺面对着柜台里的先生就变得唯唯诺诺,而那位先生又是如何贬低那两床用料扎实、八/九成新的棉被,最后只给了一个沈老娘预期一半的价格。
沈老娘人在当铺时话都不敢多说只有答应的份儿,回来的路上却骂了沈青一路撒气。
不过这次沈青当的是银首饰,不像棉被、家什这样的物件,没有一个衡量价格的确切标准。再怎么样,当铺给出的价格也不能低于银子本身的价值,还能压到哪儿去?
却不知道,这柜台里的先生还真连银价都不打算给他!
那老先生斜着眼打量了沈青一番,又细细看过了托盘里的三样首饰,心里便有了个想法:除了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需要常来典当以外,还有一种人也是当铺的常客,那便是偷儿。
一些自有本领的大盗就不必说了。只说那些没有门路的小贼,偷了富户家的东西,自己没有背景没有销路,就只能来当铺当了。否则轻易在市面上脱手,被失主或官府查出来,可不是玩儿的。
而这些当铺背后,往往也有些势力门路,不说能摆平官府,只消将贼赃偷换出城,再远远运去外地,官府就很难追查了。
只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当铺便会狠狠的压价,能给至货价本身的二三成,便算多了。
而沈青拿来的这三件银首饰,虽都不算很重,却花样精巧别致,又看着很新,既不像是沈青这个穿着穷苦的人配有的,又不像是家传下来的老物件,当铺先生自然猜测其来路不正——某种意义上他也没猜错,这东西确实不是沈青通过“正常”的途径得来的,若非是那神奇的山洞带来的特殊际遇,以沈青的家境,根本得不到这样的好东西。
这便是当铺里的老油条眼光的毒辣之处了。瞧着沈青的模样,像是穷苦人家的哥儿,不似那等街面上的惯偷,或许只是一时糊涂做下这样的事儿来。
当铺先生不禁把姿态又拿高了一些——不是不打算收赃,只不过预备敲打一番,把人吓唬住了,随便给个仨瓜俩枣的就能打发。
沈青并不知道这当铺先生的打算,不过他早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就像他搪塞牙行的郑婶子一般,既然今后免不了要多番遮掩,现在就要适应起来。知道自己嘴笨,临时怕是编不出来,那就提前把各种可能都预备周全了:“这是我家里前些年给我备下的嫁妆,只不过后来家里出了些事情,亲事也没成,一时半刻用不上了,家中有人生病急着用钱,这才拿来当了。”
他原想过说是母亲的嫁妆,如今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拿来换钱:苗氏的嫁妆里确实有个银镯子,只是不如这两个重又有花纹,细细薄薄的一条素圈,只有三四钱重,早被沈志高拿去换钱吃酒了。
也是考虑到这两个镯子和银锁实在很新,不像有年头的样子,才假称是自己的嫁妆。沈青自觉这样也算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让人就算有些疑虑,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时下家里疼爱姑娘、哥儿的人家,成亲前给置办一两样银首饰,是很正常的现象。
听了沈青的说辞,这老先生明显是不信——或者说他也很不愿意相信事情没有按照自己的预判发展,挑着眉打量沈青道:“瞧你这衣着、体格,不像是家里能置办这么贵重嫁妆的人家。”
沈青这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儿的体格,家里娇养的哥儿谁家舍得让下田?“再说了,这镯子的花样我也没见过,不是咱们县里几家首饰铺子的款式。你老老实实说,这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他们当铺和县城几家首饰铺子都是有来往合作的,就那几个金银匠人,会的手艺来来回回也就那几样,这种花纹他可没见谁做过。
沈青有些懊恼,原先觉得编得还挺周全的借口,被这当铺先生一点,他如今也觉得漏洞挺多的。自己的见识还是少了!
同时心里也有些疑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罢了,这人怪了,干嘛非要刨根问底?
见他一时没有答话,老先生便自觉是给诈出来了,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了,于是颇有些自得道:“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一时糊涂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哼哼,这东西要是有什么来历,你最好趁早说清楚,我还能帮着遮掩一二。只是这价格上嘛……倘若你只一味隐瞒不讲实话,他日官府寻上门,你我都不好交代!”
这便是他惯用的手段了,一威逼,一利诱,若换了个寻常哥儿,就算不是贼赃也要被吓得六神无主、有口难辨,到时候还不是他说什么价是什么价?
可他偏偏遇上的是沈青!
“这和官府有什么相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倒说清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青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才明白了这老匹夫话里的意思。他是经的事儿少,却不是笨,心下顿时十分恼怒:这已经不是普通询问东西来路的问题了,而是对他人品的侮辱!
从前吃不上饭,饿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沈青也从没摘过别人家菜地里一根黄瓜,没拾过别人家一个鸡蛋,而是冒险上山寻一口吃的。
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他也只是捡了主人死去、没人要的无主之物,之前在门面房前张望半天,也没有踏足过一步!
他沈青历来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凭什么要被一个当铺里的先生这样污蔑?
沈青给气笑了:“你的意思,这东西是我偷来的了?你有什么证据?”
老先生抬眼看着沈青,嘴角噙着一抹看破一切、充满嘲弄的笑,不说话,但那意思显而易见,让人更加来气!
沈青虽十分恼怒,可如桂香婶子所说,他确实是个嘴笨不大会和人吵架的,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加上此刻人在城里,别人的地盘上,动手也没多大胜算,少不得要忍下这口气。心里却十分憋屈,此刻倒是更深刻的明白了桂香婶子让他多学着说话的意思了。
只是这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立即改变的,沈青此时也只能强压怒火,沉着脸道:“既然你觉得我的东西来路不正,怕担了风险,不收就是了。”沈青上前一步,眼神清正:“县城也不是只你一家当铺,我换一家便是了。我是来当东西的,不是来受人平白污蔑的。”
当铺先生一噎,倒没想到这哥儿竟半点不慌,还如此硬气,手里捏着个镯子不还也不是,还又舍不得——现代工艺批量产出的花纹,若要和古代顶级的手艺人相比,自然是比不过的。
可安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又哪里来的顶级手艺人?这两个镯子已经属于超出本地平均水平许多,模样十分精致的了,倒手就能卖个好价钱!
瞧着沈青满含愤怒,却又丝毫不带心虚的眼神,当铺先生心下也有些动摇了:难道自己竟猜错了?
到手的鸭子要飞了,还真是让他比吞了根钉子还难受!
沈青却已有些不耐烦,觉得来路不正,又不肯放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想污蔑我东西是偷来的,私吞了不成?把东西还来,你们若觉得我的东西是贼脏,只管报官去,我是不怕的——再不把东西给我,你们不报官,我倒要去报官了!让大家伙儿都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黑店!”
你别说,还真让沈青误打误撞猜到了些许:虽然没想着私吞那么绝,却也只打算给他一两百文钱,草草打发了。
只是沈青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当铺先生便知道自己的打算再无可能,这是碰到硬茬了。
瞧这哥儿的样子,东西恐怕真不是偷来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为了压价,东西是不是真的贼赃,并没那么重要。不过这会儿压价不成,他心里也不舒坦。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说错了话、冤枉了人,还要在嘴上讨便宜,拉长了脸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我们这也是怕日后出手遇上麻烦,不得问仔细了?”
沈青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既然怀疑东西是偷的,不收便是,报官也成,我在这里等着官老爷来。你不去报官,反倒拿着东西不撒手,是什么意思?”
“哎呀,他人老糊涂了,说话不中听,小哥儿别往心里去。”掌柜的原本在里间喝茶,已经听二人争执半天,见场面难收拾了,这才连忙出来打个圆场。
他倒不是怕一个小哥儿恼了:他们这买卖态度再差,也不缺客人上门,每天都有日子过不下去的穷苦人求着他们收当。
只是这哥儿顶上了,张口闭口就要报官,而他们店里确实做过不少销赃的买卖。不查还则罢了,真查起来可有够受的。这哥儿瞧着就是个脾气火爆的,再扯下去真急了去报官可怎么好!这才出面把人安抚住了。
掌柜的假意申斥了那老先生两句,把人赶到后头屋里,自己在柜台前坐了,亲自招待沈青。他倒是模样瞧着比刚才那个和气不少,脸圆圆的胖乎乎的,天然带着几分喜庆慈祥,好声好气道:“哥儿是要活当还是死当?方才对不住,我给你价钱算高一些。”
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掌柜的这么一番做派,沈青也不好再多计较:到底是人家的地盘!不过心里还是烦得很,掌柜的出来这么一打断,他也理清了些头绪,有些猜到了方才那位先生的意图。
这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做事不够周全,衣着打扮和要来典当的东西很不相配,就算是换一家当铺,只怕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
只是多去几家当铺,更加容易惹人眼,若是碰上那贪心又较真的,偷偷跟着自己回村打听了,只怕又要生出更多事端。
沈青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从另一个世界换来了金银财宝,便能顺顺利利换成钱,再顺顺利利过上幻想中的好日子。自己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贸然拿出和身份不匹配的财富来,就算没有招惹任何人,别人也会将他当做一只肥羊盯上!
就像这位当铺先生一样,自己以为借口编得很周全了——不,哪怕自己的借口真的编得天衣无缝,只要这人想占自己的便宜,就会想尽办法从自己身上咬下块肉来。
这个认知让沈青无比沮丧,冲淡了许多他昨日得到一大包珠宝、即将暴富的喜悦。此刻他只想快些处理完了事,也不愿再换一家当铺惹更多人的眼,便对掌柜的道:“死当。”
掌柜的也认真捏着镯子,重新细细看了一遍,又称过了重量。两只都是一两多一点儿的镯子,银锁则是三钱重:“这银子成色还不错,做工也算精致,死当的话给一共算三两银子给你可好?”只怕沈青因为刚才的事情不满意,又补充道:“我这价格已经是往高了给的,别家再给不了这个价。”
其实当铺里惯常是死命贬低要当的东西来压价,已经成了习惯话术。说银子成色还不错,其实已经是好得不得了了。
古代金属提纯技术和现代可没法比,朝廷规定缴纳钱粮的官方银子被称为“户部库平十足纹银”,又称纹银、足银,说是十足,按照现代的标准只有93.5%,与925银接近,离现代提纯的999银还差许多。
而这“十足纹银”,更多是作为一种计量单位的“虚拟银”,因提炼不易,市面上少见,没怎么流通。民间使用七成银、八成银是更常见的,只是算账的时候要折价,黄金亦是如此。
沈青自是不知道其中门道,不过他方才盯着过称,心里盘算了一下,约么着除去银子本身的价值,一样首饰额外给了一百多文。
他早上卖四担柴火,也才卖了一百多文。沈青不知道划算不划算,但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加之对这家当铺的观感不好,恐多留再生出麻烦,不欲多纠缠便应了下来。
掌柜的便拿出一个匣子,里面满是装得碎银子。在里面翻捡了一下,拈出一块银角子,是五两银锭的大半边,放在称上称过,刚好是三两整:似他这样常算账的商人,不仅能仅凭掂量就算出银子的重量,成色换算也能凭心算便得出,几乎能做到分毫不差。
沈青盯着他过称,见银子重量和成色都没有问题,便接过当票和银角子揣进怀里,迅速离开了当铺。
没走多远,沈青便察觉到有人偷偷跟着他,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当铺派来的!好在他常在山里走,还跟着老猎户学了些追踪、掩藏的本事,加上对方也不是什么专业跟踪的人,没费多大力气便把人甩掉了。
只是这件事让沈青更加的生气:这世上的坏人怎么那么多!他根本没有招惹他们,只是不愿意被坑、被压价、被吞了东西,就要被人盯上,被人跟踪,何其可恶!
难道他就应该老老实实任人欺负?!别人要压价他就得受着,别人要私吞他的东西,他就得老老实实让对方拿走?
可这世间还偏偏真有这样一号人:没有捡着钱就算丢!没占到便宜,就算是自己吃亏了。倘若有人不肯让他占便宜,甚至还会恼羞成怒!
刚才那位当铺先生,还真就是这么一种人。既没有低价得到手镯,又被一个哥儿折了面子,让他更加恼怒愤恨,这才让伙计偷偷跟着沈青。
眼瞅着没多长时间,跟出去的伙计就回来了,摆手道:“跟丢了,你别说,一个哥儿,脚程倒挺快,三转两转的就不见了人影。要不是有心防备着咱们,就是对这片儿还挺熟悉。” 想了想又道:“但肯定不是住这附近的。这个头模样的哥儿可不多见,从前没瞧见过。”
掌柜的摇了摇头道:“罢了,跟丢了就跟丢了吧,这笔买卖做得也不算亏。”他嘴上说着要给沈青一个高些的报价,也是唬沈青不懂行情。这样精致又成色好的首饰送到府城的店里去,转手价格就能翻一倍,他们还是有不少赚头的。“何苦跟一个小哥儿置气?”
当铺先生却不愿意罢休:还正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哥儿,才格外憋屈!他竟连一个哥儿也辖制不住了,让他在店里失了脸面:“你信那东西是他的?就算不是他偷的,也必然有别的来历!万一他手里还有别的东西呢?”
这话倒让掌柜的心中一动,他虽懒得和一个小哥儿置气,但若是盯着沈青有更大的利益可得,倒是不妨试试。就算最后没有,只是费些人力而已,也损失不了什么。
可若真让他猜对了……掌柜的眼中闪过精光,吩咐道:“好在就像他说的,那样相貌的哥儿确实不多见。让街面上的人留着点心,再遇见了给我把人盯住了,看看他家是哪儿的。”
若真像他说的是家里给准备的嫁妆还则罢了,倘若东西另有来历……凭这哥儿再硬气,他们也有法子让他把东西吐出来!
而此时,被当铺几人惦记上了的沈青,也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法子。
估衣铺子里,沈青选了两件七八成新的好料子外衫,都是苗氏合穿的尺寸,老板娘坐在一旁嗑着瓜子,不禁夸赞道:“你这哥儿眼光倒是好!这批衣服都是刚送到我这里来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是县丞老爷家里的下人换下来的旧衣服。别看是府里下人穿的,都是好料子、好做工!”
大户人家的下人,每季都有做新衣服的分例。得了新的,有些会精打细算的人便偷偷把往年的旧衣拿去卖了换钱。沈青看中的这两件还是管事媳妇换下来的,一件绀青色葛布面儿的,一件黛紫色粗棉布的,都是挺阔又耐磨的好料子。
黛紫色粗棉布那件还夹了薄薄一层棉花,拿不同颜色的布料滚了边,瞧着就比普通人家穿得精致。再有,这在大户人家做近身的管事媳妇的,头一件要求就是干净,身上不能有什么虱子跳蚤,唯恐传给了主子。这衣裳自然也要比平民家里收来的洁净让人放心,关键还便宜!
这年头,衣裳布料都是硬通货,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便拿两身衣服去当了是常事,因此也滋生了一个行当:卖估衣。
就说沈青此时所在的这一条街,全都是做估衣生意的。好些的,有个铺面遮风挡雨,差点的,就在路边摆个摊子,摊主站在一旁大声吆喝。如今入冬近年关,有人怕冷需要添件厚衣裳;有人过年买不起新衣,买件估衣也不错;有人连置办年货的钱也凑不出,只能来卖几件衣裳过年……
有买有卖,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十分的热闹。
沈青也觉得这两件很好。虽是估衣,却不知道比他和苗氏的衣裳好多少倍:他们在老沈家的时候,多少年没穿过新衣,都是拾别人的破衣服,补了又补、拼了又拼。
若真做两件新的,也不是做不起,只是忽然乍富,难免让村里人看见议论几句:怎么日子艰难的母子两个,忽然就阔起来了?又生出许多麻烦来。
当下便让老板娘将这两件给包起来,又翻找着自己能穿的。
他身量比一般汉子还高些,通常哥儿穿的衣服比在身上短好大一截,老板娘看着也挺为难,帮着翻找起来:“怕是没有你能穿的尺寸呢,”她打量着沈青的个头,翻出几件汉子穿的衣服来:“要不你拿这样的,回家自己改改?”
哥儿和汉子的衣服款式是不一样的。汉子可以穿短褐,哥儿的衣服就要像女子一样,上衣长到大腿、膝盖的位置,把腰臀宽宽大大的遮住了,不能贴着身体露出曲线来。否则就是不知羞耻、勾引汉子,便是最穷的人家,也不敢省那二尺布料。
因此老板娘拿的也不是短打,而是几件长衫道袍。
沈青原就有这个打算,老板娘主动提及,倒省的他自己找借口。接过一件豆绿色的道袍往身上一披,让老板娘都眼前一亮:若不是眉间那颗孕痣,这身量这样貌,活脱脱一个俊俏的书生郎!
“好看!真好看!”老板娘赞叹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沈青从前总干农活儿,肤色晒得有些黑,和豆绿色不大相衬。又翻出一件靛蓝色的葛布长衫递给沈青:“你试试这个,这个颜色衬得你白!”
沈青却不想再买葛布的,而是看上了一件六七成新,宝蓝色的茧绸直身。
“这件可不便宜,”老板娘好心提醒了一句。茧绸是柞蚕丝织成的绸,虽比不上桑蚕丝的,可那也是绸!这衣裳是一个赌红了眼的败家子拿来典卖的,原本家中也是颇有资产,因此这衣裳用料、做工都十分不错,染的颜色也正。价格要八钱银子:还是因为这衣服只有六七成新,若是要做身新的茧绸,二两银子都下不来!
而沈青此刻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买上几件细布估衣倒还罢了,这茧绸的衣服实不像沈青消费得起的。
沈青摸着茧绸的面料,他还从未穿过绸的衣服,连摸也难得摸几次。小时候跟着苗氏去过布庄,若是偷偷摸几下,是会被伙计讲究的。实在觉得不错,便问老板娘:“这件要多少钱?”
倒不是沈青不孝顺,只给苗氏买棉布的衣服,却给自己买绸子,而是他有自己的计划与考量!
若这街面上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穿着破旧便认为珠宝是他偷来的,那他穿着富贵些,拿出珠宝来是不是就比较合理了?
倘若这个世上的人总是看不起哥儿,觉得哥儿好欺负、可以欺负,那么他穿上汉子的衣服,平常以汉子的身份在外行走,会不会让人不再敢随便欺负自己?
反正他这个身量外形,便是扮成汉子,别人也认不出来!
沈青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从宋开霁那里换来的一身“奇装异服”。倘若他在那个世界可以穿别的衣服来伪装自己,在县城又为什么不可以?
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沈青虽然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却无师自通的想透了这个道理。
这件绸子衣服沈青便觉得很好:就是这样半新不旧的才好,既显得家境殷实,又不至于太奢华;既不容易被人小看了去,又不比簇新的衣衫打眼,沈青十分满意。
老板娘又看了看沈青选的其他几件衣服:“单这件就要八钱银子,你一起拿了可以给你算便宜些,这两件女人衣服,加上那豆绿的道袍,四件你一起拿,算一两银子吧。”
怕沈青买不起窘迫,又指了指之前选的三件:“若只这些,便三钱银子就够。”
沈青暗暗松了口气,老板娘那话说的,他还以为得多贵呢。要是从前,八钱银子买衣服他是做梦都不敢想,如今却也不算什么了。沈青摸出那块三两重的碎银子递给老板娘:“这几件都一起给我包起来。”
老板娘没想到沈青穿得挺破,倒是个手头有钱的。她可不像当铺的人好奇心那么重,会去探究客人的钱是哪儿来的,只单纯为自家做成了这样大的一笔买卖而感到欢喜。
她上手十分利索的把沈青选好的衣裳给包了起来,又拿出夹剪和戥子来称银子。
街面上的店铺,家家都有夹剪和戥子。客人拿了大锭的银子花销,一般来说店家并不会把自己家的碎银子拿出来找零,而是直接用夹剪将大块的银子破开,花销多少便剪多少。
除了方便之外,直接破开也能防止收到灌了铅、铜的假银,一举两得。而戥子是一种十分精准的小称,通常用来称金银、药材,能精准到一厘。
甚至许多常用银子的客人,也会自己备上夹剪和戥子随身携带。店家称过重量之后,客人再称一遍,以防店家的戥子不准。
似老板娘这样做惯了生意的,下手去夹银子,几乎能分毫不差。
沈青看到老板娘剪银子,心中一动。他经历了当铺那一遭,便不敢想把家里其他东西拿到当铺或首饰铺子里换钱了:安平县城一共有三家当铺,沈青也不知道去另外两家会不会再遇到坏人,心里不禁有些犯愁:昨晚还想着把珠宝换了银钱盖大宅、招赘婿,如今刚迈出第一步就遇上了难题。难道就干守着一堆金银珠宝不能花用?
他还没想出解决的法子,老板娘的举动便让这困扰着他的事情迎刃而解了:“婶子,这夹剪和戥子哪里有卖?”
老板娘往外指了指:“前头,估衣街和彩丝巷中间,横着的一间小门脸,是个倾银铺子。我们这几条街上做买卖的都上他家倾银去,比钱庄要少收许多火耗钱。”
沈青谢过了老板娘,接过包好的衣服和找回来的银子,便往倾银铺子去了。
这倾银铺子,顾名思义,做的是倾银生意:人们日常采买常常将整锭的银子用夹剪破开,而店家积攒了过多的碎银子,存放和计数都十分不便,便会去倾银铺子将碎银子兑换或倾成整锭,只收取很少的火耗费用。
若有人有整锭的银子,而一时没有夹剪,也可以去倾银铺子换成散碎银两。铺子里有十分精准的天平秤与砝码,也捎带着卖夹剪、戥子之类的工具。
沈青花了二钱银子买了一副戥子和夹剪。当铺他是不能再去了,家里还剩许多银首饰,不如自己直接剪成小块,直接花掉,或剪碎再来倾银铺子里兑成整锭。这样虽说亏一些,但他这钱来路离奇,还是不要惹了人眼,低调谨慎为上。
要说人的际遇还真是瞬息万变,往前数半个月,沈青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能有舍了一百多文的工艺费不要的一天。可现在手里钱多了,一百多文算得了什么?还没怎么样就花没了:家里需要添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解决了这一难题,沈青心里松快许多:今后反正赚钱容易,家里还藏着那么大一包,再不必一个铜板掰成两半那么花,沈青打算好好采购一番,把家里缺的都给买齐了!
粮食是够吃了,但趁手的东西太少了,首先缺的就是菜刀和铁锅!昨晚的陶锅开裂把苗氏心疼得不得了,今天沈青一口气就买了两口!
一口是村里常见的大铁锅,煮饭炖猜都用它;另一口是一个小小的平底饼铛,苗氏之前就念叨着陶锅没法烙饼,她烙饼的手艺也是很不错的。
菜地里的白菜萝卜就要收获了,积酸菜的大缸和腌咸菜的坛子也要买!想想另一边世界的情况,沈青觉得今年应该多积些酸菜和咸菜,那边的人肯定也爱吃!
干脆一口气买了两大口积酸菜的缸,和五个大大的咸菜坛子。
要积酸菜、腌咸菜,盐也得多买几斤:盐和糖都是稀罕物,一斤细盐要四十文钱,粗盐便宜些却也有限。沈青买了五斤粗盐,又买了一斤红糖,可以让苗氏常泡水喝补补身子。早上冲个鸡蛋茶放一勺子糖热热的喝了,能甜到心里去!
挑水的水桶、扁担也要买一副,他们家现在还在用瓦罐装水,一天要往井边跑好几趟;耕地的锄头也要买一把,开菜地都是和连二婶家借的锄头;买了盐、糖,少不得要再买些香油、酱油、胡椒、大料……
沈青还想着再买上两匹布、一包棉花做几床被褥:他和苗氏还都一人只有一条旧被子,里面的棉花许久没弹都不保暖了。褥子也没有,这些日子身子底下铺的是厚厚的稻草,也幸好天还不太冷。
买了外衣,贴身的里衣也要做,这就不好买估衣了。棉袄也要做件厚的,要做衣裳,针线也要买……可他手上已经没钱了!当首饰和卖柴火得来的三两多点钱,根本买不了这么多东西。
这钱要是花起来,还真是不经花!沈青让人把东西送到郑婶子家的牙行去,自己寻了个小面馆,点了一碗热腾腾的烂肉面吃午饭。
一大勺卤得稀碎的猪肉浇在白面条上,再撒上些葱花、芫荽,红红的汤底点了两滴香油,搅拌匀了一口下去喷喷香。沈青边吃边想,下次他干脆带着苗氏一起来县城,也尝尝这城里饭菜的味道,还有买针线、布料、棉花这样的事情,苗氏比他更在行。
只是,他该怎么和苗氏解释,这些银钱的来历呢?
口袋里最后一点钱,沈青买了十斤槽子糕,拎着回了牙行。郑婶子都惊了,知道沈青要采买些东西,不知道他要买这么多:“好家伙,一上午来送东西的人就没停过,我还以为走错了呢。”
不过看过去都是过日子正经用得上的东西,便也不觉得什么了:“水缸和坛子都给你捆车上了,赶车的时候小心着点,这些东西可不禁碰!”
沈青谢过了郑婶子,带着这一车的东西回兰塘村,刚进村子便被围上了,引起一番小小的轰动。
“青哥儿咋买了这老些东西?”
“这老大一口铁锅,得多少钱啊。”
“这话说得,你家没有铁锅咋的?”
“这不是都说青哥儿家日子不好过嘛……”
“是不好过,”沈青跳下车,牵着骡子往院子里走:“之前一直想买口铁锅,买不起,还是昨儿卖了些猪肉,才凑够了钱,不然怕是得攒到年后呢——昨儿晚上闹了那半天,家里灶上做着饭呢,等回来陶锅都烧裂了,实在是不买没得用啊。”
想起那一头野猪,村里人又觉得合理了。再看看车上买的东西虽多,却都是家里最常见、最合用的,议论了一会儿那羡慕嫉妒的心情也慢慢平复,反而觉得沈青和苗氏可怜:从前连口水缸、挑水的水桶、扁担都没有,娘俩儿过得是什么日子呦。
继而又叽叽喳喳说起了老沈家的不是。
唯有苗氏,瞧着这一车的东西面色都变了:她最是知道,沈青今日出门之前根本没问她要过昨日卖猪肉的钱。包括从前,沈青砍柴赚回来的钱全在她手里收着,并没有问她拿过,青哥儿又哪里来的钱买的这老些东西?
沈青回头瞧见苗氏愣愣的站在那儿,忙推着她进院子:“娘,先回屋去,我等会儿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