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板车上头铺了厚厚的稻草，刚生产的妇人多有下红，恐弄脏了褥子，就只能垫稻草。
倒还算记得产妇不能吹风，上头给盖了一条厚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李娇凤躺在板车上，被从医馆拉回来。骡子车每颠簸一下，下头裂开的伤口就疼得受不了。她是第一次生产，不知道正常妇人是不是也这样，只把一切都归咎到那害她摔倒的恶人身上，也怪自己大意。
她是个聪明人，和沈志高勾搭上才不是为了什么男欢女爱，就是为了后半生有靠，盯上沈志高之后，他家里那点事儿就被盘问的清清楚楚，那会儿李娇凤就猜到了苗氏那次小产，甚至沈璋的死都不是意外。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也就沈志高和苗氏两个傻了吧唧的，一点疑心都没有！不过这种情况对当时的她有利，她自然没那么好心去提醒，万一事情闹出来沈志高又心疼起苗氏，觉得愧疚了，她岂不是帮他人做嫁衣？
再一个，她自诩聪明，又提前猜到了真相，防备着就是了，她还能斗不过那赵艾叶？
没错，和苗氏一样，李娇凤怀疑的对象也一直是赵艾叶。所以沈老娘认为李娇凤只使唤她是故意折腾，十分气恼的。可实际上还真不是，而是李娇凤娇气需要人伺候是真，不乐意让赵艾叶近身也是真。
在李娇凤看来，沈志高的孩子死了，家产自然是赵艾叶生下的沈壮的，那肯定就是赵艾叶做的。所以这几日赵艾叶回了娘家，她就放松了些，没那么警惕了，谁知道就着了道。
也幸亏她一直警醒，刚觉出脚下滑就有了防备，伸手撑了一下挡住了肚子。不然恐怕她也得和那苗氏一样了……李娇凤脸上露出一抹阴沉，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她的手臂现在都疼，幸亏是没伤着骨头，却也青紫了一大片，筋肉稍一拉扯就生疼，抬手都费劲。可当到了老沈家，沈老娘满脸笑容的上前想要抱一抱自己的金孙，李娇凤却拼着手疼也不肯撒。
“娘，屋外头冷，别抱来抱去的冻着了孩子，你要看孩子进屋来看吧。”李娇凤打定了主意，今后绝不和自己的孩子分开一刻，就算长大了也不能掉以轻心——沈璋不就是个例子？她的目光在沈家所有人脸上梭巡了一遍，赵艾叶依然在娘家没回来。
到底是谁？她现在连沈老娘都不敢信了，抱着孩子扭身回了屋。
沈老娘被李娇凤驳了面子，脸当即就落了下来：“老大，你这媳妇真是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啊，我当奶奶的不给我抱孙子，有没有这样的理啊！”
沈志高不耐地皱了皱眉，他这时候一颗心全在刚出生的小子身上，李娇凤那可是给他生了小子的大功臣，比以往还要护着：“娘，娇凤经了这一回，肯定吓着了，看孩子看得紧也是正常，您要抱孩子上俺们屋里抱呗，别离了娇凤的视线就行。”这次因为摔跤，孩子生下来身子有点弱，他还盼着李娇凤赶紧养好了，再跟他多生几个呢：农家人谁不盼着多子多福？
这么想着，沈志高便道：“娘，给娇凤做一碗红糖鸡蛋吧，晚上再炖个猪蹄汤下奶。小子身体弱，得吃得饱饱的奶水才能长得壮。”
“家里哪还有鸡蛋啊？上医馆住了那么两天，家底花个精光，别说鸡蛋了，连鸡都卖了！多金贵的人啊还得去医馆！”沈老娘骂骂咧咧的往厨房走。不过她嘴上这么说，当时说去医馆掏钱可痛快了。毕竟这不是第一回经这事儿，当年苗氏就没去医馆，先找了村里的稳婆，又去县城把大夫请回来，可是已经晚了。
娶李娇凤花了那么老些钱，肚子里还揣了货，要是没保住又成了不能生的货，那可就亏大了！但她说的话也是真的，这半年来他们老沈家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赔了苗氏和沈青银钱和粮食，之后又出了李娇凤的聘礼，现在送李娇凤去医馆生产，家里的钱早就掏干还欠了亲戚家几百文，哪里还有钱买鸡蛋和猪蹄！
不过金孙要填饱肚子，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回头拿口袋粮食，去找谁家换点小米，实在没奶就熬点米油出来给孩子喝吧。”
不顾沈志高皱得死紧的眉毛，沈老娘扭身进了厨房，舀了一大勺高粱面：“你屋里的那个，喝碗疙瘩汤得了。也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恶毒，月子里不给她好饭好菜的补，家里实在是没钱！这钱也都花在她身上了，她要是仙吃的不好，自己出钱或让她娘家妈来伺候，都行！”
沈志高可算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一文钱难道英雄汉！抓着头发哀声叹气了半天，最终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房。沈老娘冷哼了一声，扭脸又看见蹲在廊下的沈志伟和沈壮父子，气更不打一出来：“老二，你家屋里的那个是不打算回来了吧？连个屋里人都看不住，你有没有点汉子样！快让他带着娟子滚回来，家里一摊子事儿呢，你要累死你娘我啊？”
沈志伟蹲在那儿，头快要扎到地里去了。沈老娘刚把赵家人那样一通得罪，他不出点血，怎么可能把赵艾叶接回来！嚅嗫了半晌才道：“娘你给我点钱，我上门去，咋不得拿点东西……”
话没说完，沈老娘便嚎了起来：“你刚没听到？你大嫂坐月子都没个鸡蛋吃，昨儿刚跟亲戚借了几百文才把医馆的钱交上，你还问我要钱，你是要逼死我啊！”
沈志伟嘴里直发苦，那让他怎么办？让他空着手去岳丈家，给老丈人、丈母娘跪下磕头、任打任骂，求着艾叶回来吗？沈老娘打上赵家的门，只为自己痛快了，却从来没考虑过他的处境。
沈老娘骂了一阵骂累了，才瞪着沈志伟道：“你去和赵艾叶说，他有本事就跟那姓苗的一样，和离了再也别回来！别想跟我拿乔，我不可能给他们家出一个子儿！”
听到和离二字，沈志伟忽然一个激灵，抬起头看着沈老娘：“娘，艾叶要真跟我和离了，你会给我再娶一房吗？就像大哥娶新嫂子，也花上五六两的聘礼。”
没想到历来三脚踢不出个屁的小儿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沈老娘噎了半晌，才道：“咱家现在哪还有钱？”
“那我就打光棍吗？”沈志伟转头又看了看一旁蹲着不敢说话的沈壮。也是十三四岁的大小子了，过两三年就该寻么亲事。现在家里一文钱没有还倒欠外债，别说自己另娶了，沈壮到时候有没有银钱讨媳妇都难说。
更何况，沈志伟根本不想和赵艾叶和离。他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说的，艾叶给我生儿育女，跟我过了十来年，他心里向着我，我不会和他和离的。”
也只有赵艾叶是向着他的。
说罢这话，沈志伟也不再理沈老娘如何发作，闷不吭声的回了自己屋子关上了房门。沈老娘气得摔了瓢：“你犯什么病呢？我又没让你真和离！你去吓唬吓唬他，他不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然而回答她的是小儿子一如往常的沉默。只是这次的沉默却好像带着一股什么劲儿，让沈老娘更加气闷。她瞧瞧杂乱不堪的厨房，柴米油盐就没有一样不缺的。家里没个人给她搭把手，却又没个人都对她有意见，沈老娘简直想把眼前能看到的一切都砸了。
可她终究没舍得，而是委顿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这是什么命啊……儿媳妇一个比一个会躲懒，儿子也不孝顺还给我脸色看……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沈壮被她哭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头也不回的跑了。没人出来看看，也没人扶她一把，她就坐在厨房的地上嚎哭着，许久沈老汉才在屋里敲了敲窗子：“别丢人了！”
……
农家院子也没什么隔音的，沈家的事儿没两天就传了出来。用和离威胁回娘家的儿夫郎，说出去真是笑死个人。不过现在村里人谁还会关注他家？茶余饭后当个话佐料的不配，只因这淀粉肠作坊就要开工啦！
“青哥儿真是有本事啊，这话才说了几天？这就谈成了，银子都拨下来了！”现在村里的人聚在一块，就没有不聊作坊的！“也不知道他咋和贵人搭上的？我也去过几回县城，就没那个胆子，跟人问个路都打哆嗦！”
桂香婶子找了个会算的瞎子，选了三日后开工动土。这两天一车一车的砖瓦往兰塘村送，因着沈青发过话，赵石头成日家恨不得住在那片空地上，不让人摸走一块砖一块瓦。如今这作坊招工和桂香婶子一家的铁腕，才是村里讨论最多的。
“青哥儿是有本事，可那吴桂香也太上赶着了，太带样。”王氏抱着连宝也在，聊起这话脸色不怎么好：“那天俺家连宝就是想摸摸那瓦片，赵石头就着急忙慌的赶人，不给碰。咋，俺还能偷他的不成，俺家也是用的好砖好瓦呢。小孩子摸摸，就是碰坏了一两块也有限，他就那么带样，不就是想讨好青哥儿么。”
王氏酸溜溜地说完，旁边人对视几眼，却没有一个附和她，转而聊起了别的。
笑话，现在谁不想讨好青哥儿？人家赵石头那是有机会，她们没机会，不然一样讨好！再说了，你家连宝想摸，人家就得给摸？一块瓦十好几个钱呢，摔碎了是让你赔不让啊？
再说了那吴桂香是村长媳妇，赵石头是未来的村长，好好的在背后嚼人家舌头干啥？没人愿意多一句嘴得罪人！
“听说现在先招汉子盖房，春耕之前把作坊盖好了，汉子们去春耕，也不会耽误地里的收成。然后就招些妇人和夫郎去作坊里做活，你说啥活，不招汉子只找女人和哥儿啊？没听说过这样的。”这历来都是汉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咋还能不招汉子呢？
又有人道：“我听村长媳妇还说，今年鼓励大家开荒种红薯呢。可能是怕汉子都去作坊做工，地里的活儿耽误了？”
这淀粉肠主要用的就是淀粉，红薯淀粉、玉米淀粉、土豆淀粉都行，主要还是红薯便宜也不挑地，比其他的好种。这淀粉肠作坊是个长久买卖，就为了种红薯单开一些地，也划得来。
“就是这地不好开，东山那片儿又被什么贵人给买了，听说元宵之后也要开工，要修路还要盖庄子。城里好些人来转悠好几回了。”原本东山那边还有空的地可以开，现在被这贵人买了去，就只剩南边北边了：“俺们当家的昨天在附近转悠了转悠，合适开的都是小片小片的，能有二分不？还不够折腾的。”
就有人笑道：“你家汉子要是看中了，还是快些开吧。你不开，今后有的是人抢着开！”
先头说话那人想了一回：“那也是。回头还是去村长那里登记上了，二分地也是地。”这自己开的荒地去村长那里登记了，虽然要交税，却是板上钉钉的自家地。有些人为了剩那点税，开好一两年的地被人占了的，也不是没有。虽然乡里乡亲的一般不会做这种恶霸事儿，但哪个村没几个泼皮坏种？
王氏面色臊得发红，根本没人搭她的茬。偏还有人像故意的一样，转头问道：“连大家的，你们家和青哥儿交好，知不知道那作坊到底是做啥的呀？到底咋招人啊？”
她还真知道。那天在沈青家试验了一回，剩下的淀粉肠沈青就给桂香婶子和连二婶分了分，连二婶拿回家去，当晚就炒了一大碟子。味道是真好，问她咋做的也不肯说，招工的事儿更是半点没提，就跟防着她一样！
不过这会儿被人问到脸上来，她要是表现得一无所知反倒让人笑话了，因此便道：“做吃食的，约么得招些灶上功夫好的。”
“要灶上功夫好啊，那难怪要招妇人和哥儿呢。”那妇人寻思了一遍，自觉自己在村里还能算个中等，也不知道能不能入选。看了看王氏又道：“真羡慕你，以你家跟青哥儿的关系，肯定有你一份，听说给的钱不少呢。”
王氏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她略坐了坐便没再和这群妇人多说，抱着连宝回家了。到了家门口，正瞧见连二婶和连老太太正亲亲热热的送桂香婶子出来。
桂香婶子是来招人盖作坊的。她挨家挨户的问过了，除了老沈家，尽量每家都给到一个名额。当然，要是有人家不想去，她也不会勉强。
选的都是勤快肯干，不滑头、不磨洋工的老实汉子。当然了，关系亲近的就多给俩名额，像连大连二兄弟俩就都能去。
这对连家来说可是大好事一桩，要么连老太太笑得满脸褶子呢。王氏听了这消息，明明应该高兴，偏偏心里就那么不是滋味！
王六子家桂香婶子没让王六子去，但叫了王六子的小叔，就这还是为了赵有当那天晚上的一番话，不然王家门她都不想登。不过放着年轻的汉子不用反而用了老的，什么意思大家都心里明白，王六子又是气恼又是羞愧，蹲在一旁头都抬不起来。
赵有当的料想其实并没有错。作坊还没开起来，甚至没动一铲子土，桂香婶子只是在村子里走了这么一趟，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下定决心要和沈青家拉进关系，离那老沈家越远越好。
沈青却不知道村子里人的心思变化，也懒得操心这些。他跑了好几趟县城，把玉坠空间里装了满满的粮食，又托金牙人把县城宅院的四间门面租出去三间，剩下靠街角的一间用来开炸淀粉肠的铺子。
如今有了这空间，沈青是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方便。不说来往末世捣腾物资，就是他买一些做淀粉肠需要的材料，也可以先运进县城的宅子，再装进空间里带回村。又方便又安全，既不用一趟一趟车子去送，产生很大的目标被人盯上，将来生意做起来了有人想效仿，也难追溯到自己身上，查出来都买了什么料。
不过淀粉肠的制作工艺虽然不难，可对于这时代的人还真是难以想到，就算知道一些配料也不见得能做成，沈青也不怎么担心。
甚至将来，本地的红薯要是供不上了，他还能去外地买红薯带回来，在空间里囤积一些红薯慢慢用也不错。甚至，他真的可以跑商！
这年头交通不便，跑商的利润是极大的，可同样风险也大。路上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山匪绿林，这一趟就算是替人家跑的了。可要是有空间，就完全不必担心这些，将来他和宋开霁就算不再去末世，在这边跑商也能赚很多钱。
这么想着，沈青竟然觉得这空间要是能再大一些就好了。
他却不知道，这空间一开始在张素娟手里时，只有一间卧室那么大。摸着胸口的玉坠，沈青又想念起了宋开霁。
他打算等作坊动工，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就回末世去找宋开霁。他临走时没给宋开霁一个准话。好些日子没有回去，不知道宋开霁心里怎么想的？会不会以为自己真的不再回去了，像被丢弃的小狗一样哭鼻子？
沈青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嘴角弯起了怎样幸福的笑。路边几个在地摊上挑选棉线的姑娘小哥儿抬头看见，险些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