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坐在后院的石墩子上,手里端着半盆子米糠拌白菜帮,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一群鸡吃完了地上的,见沈青迟迟不丢下新的来,焦急地围着他打转。
墙外传来几声猫儿叫,接着,成年汉子都爬不上的高墙,轻盈地跃上来一只姜黄色的狸花猫。然而猫儿看见了院子里的鸡朝着它咕咕叫,浑身的毛却忽然炸开,发出急促地哈气声,后退着险些栽下墙。
沈青认得,这是桂香婶子家的猫儿,往日很黏桂香婶子。或许因为主人来了他家迟迟未归,这猫儿才寻了上门。只是这猫还是小猫崽的时候,被村里的鸡啄过,后爪被啄掉了一个指头,此后便看见鸡就炸毛。这会儿尾巴就已经炸成了老粗的一根,也顾不得找主人了,喵嗷一声跳下墙头便跑了。
沈青把装了米糠的盆子往地上一丢,由着鸡们自去争抢,丧气极了:他又何尝不是如这猫一般?
一个怕字,彻底点醒了沈青。若说从前他是在顾虑宋开霁在那头有多少亲缘牵扯,可如今李爱国已经死了,只剩张素娟一个,宋开霁连这玉坠子都送给他了,他还在顾虑什么呢?
沈青此刻才觉察出,他无论多么心动,都不肯真的接纳宋开霁,不仅仅是顾虑外在的原因,还有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藏在内心深处的害怕。
他固然怕自己的秘密和山洞入口暴露;他固然怕自己的世界被末世人知晓;他固然怕双方科技与武力的悬殊无法抵挡……可归根结底,知道自己秘密的人只有宋开霁一个,只要宋开霁不说出去,他的一切惧怕都不会成现实。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源自于他对宋开霁不够信任。
沈青又摸了摸胸前的吊坠。可他此时才意识到,他对宋开霁的不信任,并不是宋开霁的问题。
沈青心里很清楚宋开霁是个什么样的人。清澈,单纯,善良,心软,几次生死关头挡在自己面前,答应过自己不说的事情,就真的不会说。
时至今日,曲薇薇他们,包括张素娟,也并不知道自己不会被丧尸袭击。宋开霁明明已经猜到自己可能不会再回去,却仍然把这个玉坠送给自己,他还要怎么去证明向沈青证明自己的真心呢?把心剖出来吗?
沈青自嘲一笑,也许真的要他把心剖出来,变成一个死人,他的心不再跳动、也不会再改变,沈青才能够真的相信他吧。
他不能信任宋开霁,不是因为宋开霁不够好,而是因为他自己不敢去相信汉子,更害怕将自己毫无保留的交付到另一个人手中。
沈青害怕自己会像苗氏一样所托非人,害怕即便此刻宋开霁愿意为他去死,可终有一天会变。变得像沈志高一样面目可憎,变得像那些妻子刚刚去世就再娶的汉子一样薄情寡义。他难以承受,更不敢面对宋开霁变了的结果,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如果他永远不和宋开霁在一起,在此刻从宋开霁的世界消失,宋开霁就永远不会变、没有机会变,就永远是留在他记忆里的那个会为他死,满眼都是他的少年。
不曾托付,就永远不会被辜负。这是沈志高给沈青带来的伤害和阴影,使得沈青像那只猫儿一样,应激过后下意识的竖起一道防线,看到那些鸡就逃得远远的,对自己进行严密的自我保护。
哪怕真的打起来,鸡未必是如今壮硕又拥有利爪、獠牙的猫儿的对手。
饿过肚子的人会囤积许多食物,哪怕一时半刻吃不完,放上两三天发臭发馊,他们会一边懊恼痛惜损失,可一下次依然改不掉继续囤积的毛病。
因为这样做,才能让他感到安全,感到安心。这又有什么错?
倘若沈青没有爱上宋开霁,这自然是最妥帖的做法,沈青也不必因此而挣扎痛苦。
可他已经爱上了宋开霁。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儿竟然去而复返。也许是想要找到主人的心情太迫切了,猫儿小心翼翼地在墙头绕着鸡窝走。然而那些鸡还是发现了它,或许动物之间自有一种天性,鸡发现这猫越怕它们,就越要更进一步,连饭盆中的米糠也不顾了,扑腾着翅膀往墙头上飞。
黄狸猫惊恐地叫了几声,又掉下了墙头。
沈青静静地看着。
不止是宋开霁。也许将来,哪怕沈青在这个世界遇到了更好的汉子,不必考虑什么山洞,什么秘密。那汉子比宋开霁优秀十倍,比宋开霁真诚十倍,比宋开霁安全十倍,沈青也一样会怕,怕他变心,怕他惦记自己的钱财,怕一切沈青从鸡蛋里面挑出来的骨头。因为问题根本不在别人身上,而在沈青自己的心里。
可沈青不想这样了。是为了宋开霁,也不止是为了宋开霁。
而是他想要彻底摆脱沈志高给他的阴影,他早已离开了老沈家,为什么心不能也彻底离去;他自小上山打猎,杀过野猪,杀过丧尸,现在连人也杀过,他明明那么勇敢,也一直崇尚勇敢,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怯懦;他越来越强大,拥有了金钱、大宅、山头、奴仆,吃着大鱼大肉,穿得了绸子衣服。他配得上、可以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又为什不能拥有自己喜欢的男人!
他要克服这份恐惧,变成一个真正强大的人。他要自己身上再看不到半点怯懦的影子,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他更不该惧怕被伤害。
那玉坠空间里有着宋开霁一家三口的生活痕迹,点点滴滴他都一一看过。李爱国是那么爱张素娟,她成过亲也愿意娶她,她带着和别人生的儿子也愿意娶她,李爱国死的时候沈青就在一旁,亲眼所见他自己都撑不住了,临死也要再看一看心爱的人,再摸一摸她的头发。
这世间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如沈志高一般,不是吗?
还有李爱国这样的,还有连实这样的——他不该质疑连实对赵榆的真心,也不该唱衰王大姑女儿的未来。他们都有勇气去为自己的将来争取,自然也能够得偿所愿,配得上一个幸福的将来。
沈青站起身来。
倘若这世间有人能够得到伴侣一生一世永不相负的爱,可以是张素娟,可以是赵榆,又为什么不能是他沈青。
他很好,特别好。他的出身不是他可以选择的,有那样的父亲是他的不幸,却并不应该成为他的枷锁。他得上天所眷顾,得以领略一个农家哥儿一生也不能得见的风景,更不该胆小怯懦、故步自封。他配得上这世间的所有的好风景,又凭什么得不到宋开霁的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沈青走出门去,那只黄狸猫还在墙根鬼鬼祟祟打转,沈青揪着它的后脖颈子拎到屋里,塞给桂香婶子。黄狸猫从一开始的呆愣、惊恐、挣扎,到此刻在桂香婶子怀里惬意地发出呼噜声。
“青哥儿你怎么把它弄来啦?”桂香婶子给黄狸猫挠了挠脖子。
沈青笑了笑:“我见它想要来找婶子,但缺了一点勇气,我想帮它一回。” 他转头看向苗氏:“娘,晚些我有话想对你说。”
桂香婶子抱着猫儿起身。调侃道:“那我也先回去了,不耽误你们母子叙话了。瞧青哥儿这郑重的样子,定然是件大事呢。”又对沈青道:“这作坊的事儿青哥儿定了,随时来俺们家找你叔商量。”
连二婶一家也很有眼色的跟着起了身。连蓉这一天都蔫蔫的,这会儿老老实实被连实背在背上,连翘则由赵榆抱着。一行人告辞了往外走,谁料想刚走到门口,便见李叔么快步往这边来,一眼看见了桂香婶子,忙上前几步把人拽住:“可算找着你人了,快跟我过去看看吧,那老沈家婆媳两个在村头打起来了!”
“谁?”桂香婶子还没说话,屋里的苗氏却腾地一下站起身,几步蹿到了院子门口。
李叔么道:“还能是谁?那李娇凤人还在县城医馆没回来呢!沈老娘和赵艾叶呗,那沈老娘也是失心疯了,找上门去打赵艾叶,老赵家的人能干看着吗?几个婆娘都上去给赵艾叶出气,一路从赵家打到村口。老沈家也没个人能帮忙拦着,桂香再不去,那沈老娘得让人给打出个好歹来!”
桂香婶子十分气恼:“这大过年的!一天天的净不给我省心!”她是村长媳妇,这村里妇人的事儿就得她来管,尽管再厌烦老沈那一家子,这会儿也只得脚下不停地快步往村头去了。
苗氏抿了抿唇,竟顾不得别的,也跟了上去。沈青在后头喊了两声,虽然不明白苗氏为什么要去凑这个热闹,却也只得跟了过去。
然而到了村头,情形却和苗氏所想的不一样:她心里早有猜疑,只以为是赵艾叶害了李娇凤,甚至从前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赵艾叶害的,如今被沈老娘发现了,才有了这一出。
她以为一直困着自己的猜测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却不想赶过去,正听见赵艾叶的娘跟桂香婶子告状:“……俺们家艾叶这几个月来,被她像奴才一样使唤,家里脏活累活全丢给艾叶和娟子,她不心疼,俺们自家心疼!这不就初二之后就留艾叶和娟子在娘家住几天,也能松快松快吗?她就闹上俺家门来,当着俺们的面打艾叶!我要是不还手,我还配当娘吗?”
沈老娘脸上挂了好几块彩,身上也疼,就坐在地上。闻言啐道:“都嫁到俺们家了,就是俺们老沈家的人,我当婆婆的教训儿夫郎,说破大天去也是应该!他一个出了门子的人,不在家好好干活,上娘家躲懒来了,就是欠打!要不是他不在家,没人干活,今早咋会没人铲冰?老大家的又咋会摔倒?都怪他这个懒货,看我不打死他!”说着又拿鞋去丢赵艾叶。
赵家人立刻又要上前打她,桂香婶子按着眉头喊了好几句:“都给我住手!”才稳住场面。
赵艾叶之前挨了沈老娘几下打,脸上也带了颜色,这会儿抱着沈小娟在后头捂着脸呜呜的哭。赵家人气急:“村长家的,你听听她说的这是啥话?离了俺家艾叶,他们老沈家连个铲冰的都没有?那李娇凤摔倒也能赖上俺家艾叶?”
桂香婶子被吵得头疼,苗氏更是面色发白:“咋,李娇凤出事儿的时候,赵艾叶不在家?”
一旁看热闹的人见是苗氏,十分热情的跟她讲解:“可不,你最近不在村里不知道!那李娇凤仗着大了肚子,天天在家作威作福的,沈老婆子受了气,就拿赵艾叶撒气,可把赵艾叶逼得没活路了。初二之后就在娘家住下了,没回去。”
这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听那赵家老婆子说得好似多心疼哥儿一样,还不是年前吃杀猪菜,沈家驳了赵家好大的面子,把赵家人给气坏了。这才故意撺掇着赵艾叶多住些日子,这是下老沈家的脸面,等着沈志伟上门来求呢。这要把回娘家的哥儿接回去,做哥儿婿的不得提点东西上门?谁知道今天李娇凤就摔了呢,这沈老婆子也真是不要脸,硬把这事儿怪在赵艾叶头上,还上人家赵家门上打人,赵家人不打她打谁?”
苗氏却越听心下越沉重。事发的时候赵艾叶不在沈家,那就不可能是他动的手。难道真是个意外?
还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