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看着王婆子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最不疼爱的儿子过上了比她好千倍万倍的日子再也不回来,她只能继续在村里苦熬着日子——且因为王三的离去,她们家里想必因为谁干多了干少了也另有一番不太平,于王婆子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番教训了吧。
他扒开宋开霁的手,虎口处有一道红痕,埋怨道:“净要添乱,烫着了吧?”原本沈青也没打算出来帮忙抬锅子,是宋开霁要来,却又干不好活儿烫了手。沈青怕他再烫着,才接了过来。
宋开霁嘿嘿傻笑。沈青在他手上吹了吹,见他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责备,两人手拉着手回房上药去了。王婆子也好,王三也好,那些并不算久远的前尘往事,如同米粥蒸腾出的热气,在这寒冬里渐渐氤氲消散。
次日,连藕成婚。
沈青一大早就下了山,去连藕房里陪着他。房中还有几个和连藕交好,但和沈青并不熟识的哥儿,一开始在沈青面前还都有些束手束脚——毕竟沈青凶名在外,战绩颇佳。但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哥儿,尤其今天是连藕的好日子,沈青也有意缓和气氛,慢慢的大家也就放开了,一群人嘻嘻哈哈顽笑了起来。
吴桂香今日担任全福太太——就是父母俱在,子女双全,夫妻和睦的全乎人,而在苗禾香眼里,吴桂香能成为村子里真正的话事人,更让她羡慕期冀,于是一定要她来给连藕做全福太太开脸梳头,觉得能比一般的福气更有福。
吴桂香被她这么一捧,早美的找不着北了,满口答应了下来。这会儿手上拿着一个煮鸡蛋,细细的在连藕脸上滚了一遍,又捏着两根细线绳去绞连藕脸上的绒毛。
绞过的脸蛋立刻变得白嫩光滑了——主要是汗毛被绞了去造成的视觉效果。但很快连藕脸上又开始泛红。沈青和几个小哥儿看得都直嘬牙花子:“藕哥儿,疼吗?”
连藕想了一会儿才道:“基本上是不疼的,但偶尔抻着一根汗毛就会疼,但也可以忍受。”
几个小哥儿都捧住了脸,似乎在幻想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吴桂香抽空看了一眼沈青的脸,嗯,汗毛都在呢。就这还假称在外头成过亲了,吴桂香心里起了逗弄的心思,道:“青哥儿在村里的摆酒的时候,要不要也补办一场?到时候也让你娘请我做全福人,我也给你绞脸。”
遮遮掩掩的干嘛?就算说要补办一场,村里又有谁敢说什么!
沈青一愣,脸上没绞都有些泛红,“我、我回去问问。”
这时候连实从厢房把几抬嫁妆都搬到了院子里:这是要摆给来客看的,关系亲近的还要添妆。一看见这些,屋里几个小哥儿都有些坐不住了,沈青也连忙跟着一起,脱身跑到了院子里去。
苗禾香说来不及置办,实际上还是紧赶慢赶的给连藕弄了好些东西。主要是大件儿的家具来不及打了,好在明何买的是沈青的山脚小院,里头炕、床、桌椅还有炕柜都是现成的,沈青都留给了他们。他们小夫夫就两个人,也用不上许多,这些也够了。
而苗禾香置办的则是那些精细物。锅碗瓢盆筷子勺,子孙盆子孙桶,被子厚的薄的做了六床,这在农家就是花了老钱的好嫁妆了,更晃人眼的是那两匹缎子,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来看热闹的相邻并几个小哥儿都惊叹了起来,有人羡慕道:“我成亲的时候,我爹娘要是也能给我配送这么多就好了。”
“我爹娘大概不会给我买缎子,我娘没有连二婶那么疼孩子。”
“小没良心的,也不看看藕哥儿男人给了多少聘礼?十里八乡就没见过娶哥儿给这么厚聘礼的,你要能找到个给这么些聘礼的汉子,我也舍得给你陪送这么多!”
“你别说,还俗的和尚还怪有钱的……”
有一点点酸溜溜的,但大致上还是善意的羡慕。几个小哥儿也把自己的礼物拿了出来,现在村子里有沈青的作坊,大家日子都好过一些,东西也拿得出手了许多,有人送一条发带,有人送一个荷包,有人送一双自己缝的鞋面,沈青看了一圈,没有把自己格格不入的礼物拿出来,又转回房背着人将两个沉甸甸的银镯子戴在连藕腕子上。
连藕吃了一惊:“青哥儿这太贵重了。”
“拿着,”沈青按住了他要褪下来的手,“我生产那时候你和连二婶挡在我屋子门前,这份情谊多少镯子都值得。”
连藕摸着手腕上的镯子听着这话,似是想起了那时的凶险,眼眶又有些发酸。
“可别哭,这会儿要上装了,哭花了妆可不好看呢。”吴桂香连忙劝道,她在旁边看着但一点也不眼气,青哥儿历来是有恩报恩的性子,从来也没亏待过她们家。
“等会儿再上妆!”说着话,连蓉从灶房里出来,端着一碗点了香油的蒸鸡蛋,上面还有肉沫:“二哥你吃了再上妆,不然花了。”
今天连藕要支撑一天,还要穿婚服,不好方便,汤汤水水的最好不要吃,连蓉起个大早给她二哥蒸了一碗肉沫鸡蛋,还撒了一些聘礼中的虾皮,味道好的不得了。
连藕低头吃了,连蓉又拿出来一个大红色缎子面绣金线的小荷包:这是她给二哥的添妆。用油纸包了两块点心放在里头,给连藕拴在身上:“二哥你待会儿饿了,就吃这个!”
连藕笑吟吟的应了。他身上穿着一套大红婚服,虽然不是缎子的,但滚了好看的花边,这会儿配上这个精致的香囊更添光彩。吃了蒸鸡蛋,吴桂香便要给连藕梳头上妆,这会儿苗春蕾也来了,她嫌吴桂香的手不够灵巧,也来帮着给连藕做个好看的造型。
苗春蕾进门就道:“小宋和亲家母也来了,在隔壁席上坐着呢。”沈青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中午要先在连家摆席面。连家在村子里人缘不错,加上苗禾香是石渠村嫁过来的,石渠村也有不少亲戚赶过来吃酒,连家房子坐不下还借了隔壁好几户人家的屋子,主要是腊月办酒院子里不能坐,太冷。
拉拉杂杂摆了十来桌,沈青家被安排的已经算近了,就在隔壁。
要不是为了给沈青做面子,以及了解这个世界的婚礼是怎么办的,张素娟其实不太想下山。她有点怵这陌生的环境,不过好在并没有什么人来跟她搭话——这可是贵人的娘,张素娟怵,村里人更怵,都远远的,假装不经意的,用余光观察着张素娟。
张素娟今天穿得十分富贵,头上还戴了两个假发包,插了好几根簪子,坐在那里盯着空空如也的桌子,眼观鼻鼻观心。直到看见沈青进来,才笑开了:“青青!”
“妈,”沈青过来先和宋开霁拉了一下手,才坐到了张素娟旁边,见张素娟盯着桌子,还道:“妈饿了?一会儿就开席了。”
“……没有。”张素娟小声道:“就是老有人看我,怪不自在的,我也不知道该看哪儿,生怕一不小心跟她们对视上了,怪尴尬的。”
沈青忍不住笑了,给张素娟介绍道:“这屋里都是连家亲近的朋友,大多也和我关系不错,我给你们介绍介绍。”沈青四下看了看,正和一人对上视线:“这是燕子婶,和我娘关系也好。我从前日子难过的时候,燕子婶经常偷偷给我塞吃的。现在她儿子铁山哥在衙门做捕快,可有出息了。”
燕子婶笑道:“哪里有,都是托了青哥儿的福,他才能混上个差使。”几人聊了几句,还是有些尴尬,双方都不知道说点什么。燕子婶找了个借口出了门,转头就和旁人说:“青哥儿的婆婆可真是气派,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那说话的语调都和咱们不一样。”
“可不是,刚才青哥儿要给我引见,给我吓得。在那富贵人跟前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不过她真和气,对青哥儿也好。”
“对咱们和气,估计也是看在青哥儿的面子上……”
一群人嘀嘀咕咕的,不过张素娟的目的是达到了。现在村里人都知道,青哥儿的婆母是个有腔调的富贵太太,但对青哥儿特别好,为了青哥儿都愿意跟他们这些乡下人和气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这边就陆陆续续的上菜了。这时候,到了这时候,连家大房才姗姗来迟。
原本连藕成亲,最近亲的就是自家人,该早早来帮忙才是。可是两房因为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关系早就疏远了。要不是家里哥儿成亲自家人不来实在不像话,苗禾香都不想请大房!
不过这掐着开席的点儿来,也实在不太像样子。王氏一来就去看了一圈院子里的嫁妆,连蓉在旁边不错眼的盯着她,生怕什么东西被她顺走了:王氏又不是干不出这种事儿。
不过今天看嫁妆的人挺多,王氏并没有拿什么,只看了一会儿酸溜溜道:“一个哥儿出嫁陪送这么多东西,比分给你亲兄弟的东西都多。”
这是说连老二呢,不过这会儿没人搭理她。王氏眼气得不得了,一开始听说连藕要匆忙着嫁一个和尚,她还有些幸灾乐祸,谁知道这和尚这样有钱,还这样看重连藕!村里头一开始也有些风言风语,但等聘礼往连家一送,就只剩下羡慕了。
没人搭她的茬儿,连个一起说怪话的人都找不到,王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席上。
桌上摆着两道凉菜:苗禾香为了凑个十全十美的好意头,用顶大的盘子装,样不多但料十足。一碟子切开的咸鸭蛋和松花蛋,一碟子凉拌的面筋、腐竹、素鸡、鸡丝、肉冻。
然后是两道素菜,说是素菜,也是沾了荤腥的。一道大葱肉片烧豆腐,一道是粉条芹菜炒虾干。这是用了聘礼里头的海货,放的不多,但就是要彰显一下哥儿婿有多用心!谁家聘礼能见着这玩意儿?都是城里头买点点心算了!
再之后就是荤菜了。为了今天的席面,苗禾香买了两头猪!年前的猪可贵,都憋着卖年猪呢,但连家不差这点钱。况且也有连家给连藕做面子的意思在:连藕的汉子单蹦一户在村里,就得娘家显示多看重连藕,将来小两口在村里才不会被轻视。
主菜是四道,一整个冰糖肘子,猪蹄拿来烧神仙鸡,一条红烧大鲤鱼,一大盆酸菜排骨炖血肠。就这四道硬菜,就让村里人赞不绝口,连家真是阔气,分家之后日子也过起来了!
听着村里人这样捧着二房踩自己家,王氏心里更难受了。连老大在旁边拽了拽她:“你就安生一点吧,还没闹够吗?”
王氏委屈的低下头。她也知道,现在要是想过好日子,就得弯下腰、低下头,去讨好苗禾香,讨好沈青。可她又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她明明该样样比苗禾香强的……
都赖沈青,一直偏帮着二房,让二房超过了自家!王氏眼睛四下梭巡着,很快就看到了坐在另一桌的沈青,还有他旁边的俊美汉子和富贵的夫人。
大家伙儿热火朝天的吃得满嘴流油,对连家赞不绝口:如今连二房也不叫了,只称连家,好像被分出去的大房不存在一样。还有人调笑道:“中午多吃些,晚上到了那头,和尚只拿素菜来招待你!”又引起村里人一阵笑骂:“吃的都堵不上你的最,还有空来编排新郎官!人家都还俗了,夫郎都娶了,还不能吃肉了?”
等这边席面吃的差不多,新郎官也上门迎亲了。几个小哥儿簇拥着盛装打扮的连藕出来,他本来就是那种很像女子的小哥儿,如今再化了妆,竟和一个貌美女子没有区别,明何瞧着他只知道嘿嘿傻笑,脸红成一片。
之后还有哭嫁和吃上轿饭,苗禾香是真情实感的不舍,说得再好听也担忧自己的哥儿嫁出去日子不顺心,掉了两滴眼泪下来。连藕却只有满心雀跃。哭啥?嫁的这样近,又是自己的心上人。家里没有老公公老婆婆压自己一头,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想回娘家走几步就到了。连藕是一点愁思都没有,苗禾香掉了两滴眼泪一抬头,恨不能拍连藕几巴掌。
小没良心!
闹闹腾腾的上了轿,没多远就到了新房子。原以为新郎官是个孤儿,没人帮着操持也没多少宾客,谁料想并不比连家人少,隔壁作坊也借了屋子给他坐人:有庙里的小和尚偷偷跑出来的,大部分是庙前村的商贩,和明何交好也认识莲藕,这会儿都上门来贺喜,还帮着明何操办。
几个小哥儿都陪着连藕过来,苗禾香夫妻俩却不能够跟着,只站在自家门口往那边望了望。沈青也放下碗筷:“我也跟着去,一会儿吃完,你和妈先回去吧。”
宋开霁点了点头,他们家和连家交好,但和明何并不熟识,沈青作为小伙伴陪着连藕就是了,拖家带口过去吃席就不太方便。苗春蕾也不跟过去,宋开霁想着,待会儿吃完他先把两个妈妈送回家,他再来接青青回家。
不过吃罢饭,苗禾香心里又不舒坦,刚嫁出去哥儿就开始想了,拉着苗春蕾说了好半天话。等回去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好些时辰,三人刚走出连家门去门去,迎面就见一个小哥儿哆哆嗦嗦的,一副赴死的样子直冲冲往宋开霁身上撞。
宋开霁:“……”当他眼瞎吗?
他稍微侧了侧身,那小哥儿想是怕极了,是闭着眼睛撞过来的,径直就从他身边冲过去了。
宋开霁:“……”
苗春蕾:“……”
张素娟:“……”
王氏实在忍不住了,从一旁冲过来,扯住闭着眼睛撞过来的小哥儿,哆哆嗦嗦指着宋开霁:“来人啊,光天化日的轻薄良家哥儿了……”
苗春蕾一股气直往脑门上冲:“姓王的你有病是不是,瞪大你的狗眼看看,碰着我们家哥儿婿一点衣服边儿了没有!”现在手边要是有刀,她真想把王氏给砍了!
苗禾香也从屋子里冲出来,她心情正不好呢,王氏还往枪口上撞!但宋开霁来村子里行走的时候不多,身边没有沈青的时候更不多,王氏动了这个念头,就不想轻易放弃。撞了连叶好几下,逼着他抬起头来。
这贵人不是有特殊癖好喜欢丑哥儿吗?她家连叶长得也不咋样!
倒是宋开霁,看见了连叶的脸,若有所思。苗氏姐妹正对着王氏破口大骂,眼见着就要上手,宋开霁却忽然道:“你打什么心思,我心里清楚。刚才他并没有碰到我,也有很多人看见。要么这样吧,十两银子,你把这哥儿卖给我,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王氏本就是硬着头皮做这件事的,现在见宋开霁竟然愿意买连叶,顺利得她简直喜出望外。果然,这贵人就是喜欢丑哥儿!
她下意识就认为,宋开霁买了连叶就是要做那事儿的。
苗春蕾愣了愣,回头看着宋开霁,似是想发火,但又有些犹豫,脑内天人交战了片刻,没有说话。苗禾香却是径直扑上去,给了王氏两个嘴巴:“你要不要脸!上赶着送哥儿给人做小!”
王氏本来还想谈谈价,但被苗禾香这么一打,火气顿时盖过了理智:“你有胆子打贵人啊!贵人看上了我们家连叶了,你不服气能咋的?”
苗禾香瞪着宋开霁,但不敢上手。王氏更加得意了,宋开霁挑了挑眉,也没反驳,四下梭巡了一番找到赵有当:“来,村长帮忙写个身契吧。”
王氏这会儿有些觉得不对了,期期艾艾道:“怎么说也要给些礼,弄顶轿子来接……”只要他们家连叶得了贵人的喜欢,自家还不得比隔了一层的连家二房得好处更多?
宋开霁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那要么算了。”
“卖!卖!您现在就领走!”王氏顿时急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样的好机会错过就再没有了!
宋开霁又看了一眼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连家老大:“你也没意见吧?”
连家老大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苗禾香又骂开了,这回是骂连家老大,果然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和王氏有什么区别!
宋开霁在赵有当耳边低语了几句,赵有当取来笔墨,写下了一张契书。连老大和王氏都不认字,但村长写的,他们也没多怀疑,高高兴兴的按了手印,也扯着连叶按上了。
宋开霁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丢给王氏,掸了掸契书:“今后这哥儿就和你们连家没关系了。”
王氏有些不服气,怎么就没关系了?他们家永远是连叶的娘家,连叶跟了贵人发达了,也不能忘了亲爹亲娘,更不能忘了拉扯兄弟。但连老大暗地里又扯了扯她,王氏就不说话了。
现在何必惹贵人不痛快,等连叶得了宠,拢了贵人的心,他们自然有好日子!到时候沈青那个丑哥儿,苗禾香那个贱妇,给她等着瞧!
于是等沈青从山脚小院出来——现在是明家院子了,就看见宋开霁等在外头,身旁还跟着哆哆嗦嗦的连叶。
沈青:?
他疑惑的看看宋开霁:“这是?”
“青青,”宋开霁开开心心的跑过去求表扬:“你上次不是和连藕说他怪可怜的,就是绕不开他爹娘拉他一把?我把他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