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叫我哥哥。”
我听见江沨这句话眼泪像是开闸一样,伸出手胡乱地去抹,却越抹越多,眼前逐渐模糊起来,像是回到了八岁那年。
昏暗的楼梯转角和只有声音看不清脸的画面渐渐浮上来。
*
我刚过完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就被江怀生从中俄边界的一座小城牵来海城。
飞机上,他帮我扣好安全扣又拿过毯子掖在我的腋下,附在耳边低声说:“以后跟着爸爸生活好吗?你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没办法照顾你了。”
我早在我妈把我送到他手上时就哭哑了嗓子,此刻一开口还打了个哭嗝,我说:“妈妈要死掉了,我知道。”
他手一顿,囫囵摸一把我的头发,被我偏头躲开。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不敢看窗外但是更不想听江怀生以“爸爸”的口气跟我说话,只能把脸扭向窗户。
巨大的轰鸣声让我不知所措,紧紧攥住书包带看飞机冲破了厚厚的云层,地面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地图一样。
一开始窗外是白雪皑皑的北国,很快就变得翠绿一片,我知道我离开妈妈和外公外婆了。
江怀生拉着我走进一幢别墅,其实从外观上来看和我家的三层小楼也差不多,走进才发现里面是多么的华丽,像是童话书插图上的城堡。
客厅很高很高,连吊灯都像水晶一样,吊灯下面有很大一架钢琴,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些是因为有一个男孩背对着我们在弹钢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钢琴声,我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但是心突然跳得很快,像是又回到妈妈骑着摩托车带我穿越无垠的荒草地,去和我们眼睛颜色一样的湖边那些日子。
我像是一块溢满了湖水的海绵,被他的琴声挤压,多出来的湖水就顺着我的眼睛淌了下来。
最后一个音结束,我如梦初醒,马上拿袖子擦干了眼泪。外婆在跳跳童装店给我买的浅蓝色羽绒服上洇湿一大片,变成了深蓝色。
我听到江怀生叫他:“江沨,过来。”
那个背挺得直直的男孩就离开钢琴椅走过来。
我见过他。
一周前的周末,我照旧带着二年级的课本守在我妈的病床前。其实二年级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尤其是背古诗。
我趴在病床上,背我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看着课本里的插图,老师说这是柳树,我从来没见过,我们这里最多的就是白桦和云杉。
病房里那台没接电线的21寸旧彩电不知怎么着就跨过半块大陆接收到海城的信号,转播了海城的慈善晚会。
江怀生人模狗样地端着高脚杯,宣布给海城市下属的县城捐赠两所希望小学,闪光灯闪的比电视里跳雪花还快。
外婆放在窗台上的收音机时常收音不好,断断续续的,此刻又抑扬顿挫地唱到:无情无义真禽兽,有何面目出人头!
其实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江怀生,我们那个小地方连坐火车都不方便但是流言跑得跟火箭似的。
从我光着屁股在门口拍泥巴开始,街坊四邻总是喜欢一唱三叹地摸着我的头以一句“多漂亮的孩子,可惜啊——”开头,然后几个人迅速对一下眼神,再讳莫如深地闭上嘴,掐一下我的脸:“玩儿去吧。”
这是我妈嘴里第一次主动跟我提到“你爸”这俩字儿,她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的手,指着电视里那个人说:“那是你爸。”
我扫过江怀生,目光却停留在他左手拉着的男孩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带着闪闪发光的领结,比医院门口的跳跳童装店橱窗上贴的广告照片还好看。
江怀生在闪光灯里笑的一脸得意,那个男孩却没有表情。
我看到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竖起了耳朵,可是还没听到他说话,电视又跳了满屏的雪花。
现在电视里那个男孩走到了我面前,我只到他胸口。我仰起头看他,他却看向我的袖口,我连忙把手背在身后。
他今天没有穿黑色的西服也没有带和水晶一样亮的领结,而是穿着黑色丝绒睡衣,带着金色的滚边儿,仍然很好看。
我忍不住悄悄看他。
江怀生拉过他的手跟我的叠在一起,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说:“这是江晚,你弟弟。”
又对我说:“小晚,这是江沨哥哥。”
江怀生终于放开我了,我的手被他攥的发烫,但是江沨的掌心却很干燥带着一点点凉意,很舒服。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往前牵了一下,然后问江怀生:“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江怀生看起来有些急躁,“小孩子管那么多,一直都有只是今天才回家,带着弟弟去玩儿吧。”
江沨没有继续问,牵着我的手把我带上楼梯。
屋子里很热,其实下飞机之后都很热,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冬天这里却像春天一样暖和。
我想脱下羽绒服,但是江沨一直牵着我,等上到二楼转角看不到江怀生之后我才开口喊他:“江沨…”
他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扭过头。
他太高了,我连仰着头都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说:“你该叫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