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江玥呢?”我环顾一圈问他。
“还没睡醒,进去睡觉了。”他朝套间里侧紧闭的一扇门扬扬下巴示意我,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唯一一张沙发椅上。
我脑海中还回放着大厅里郑尧惊异的神情,有点棘手,或许应该跟他解释一下。我并不介意被知道我和江沨的关系,无论哪种关系,但是却不愿让外人在背后揣测他。
再看江沨,丝毫不在乎的样子,他拽来另一张塑料凳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只矮胖的小玻璃瓶,瓶身密密麻麻印着字母。
江沨拧开盖子,青草和薄荷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把绿色的半透明膏体挖在指尖上,又拉过我的胳膊。
药膏刚碰到皮肤,冰的我条件反射地一颤,他立即停下动作,微微前倾身体,气息几乎全部扑到手臂上了。
“疼?”
“不是,”我说,主动又把胳膊送出去,抬头冲他笑笑:“就是有点儿凉。”
把整片皮肤都薄薄的涂了一层,最后指腹轻轻按了按最红肿的那个疙瘩,“比刚刚还肿,连着被咬三个都没感觉吗?”
“没……”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没感到痒或者疼,尽管疙瘩上已经渗出了几个血点。
“可能是太紧张了,”我实话实说,“第一次带这么多小孩,很怕出差错。”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从我们相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我仍然会不自觉的在他面前袒露脆弱的一面。
“紧张什么?”江沨闻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轻笑了一声,“不是在看班主任管理的书吗?”
他说的是我放在教师公寓里的那几本临时抱佛脚买来的书。
我腾地一下脸热了些,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是在看,但是理论和实践又不一样。”
“不用紧张。”他说着起身,越过半张桌子,一手拖起我埋下去的脸,眼睛直看进我的眼底,认真地说:“已经很棒了,江老师。”
明明在学校里总是被这么称呼,却从没觉得这三个字如此烫耳。十几年来,虽然我始终毫无长进的无法招架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但是总归学会了勇敢地表达。
“那你亲亲我,可能就没那么紧张了。”我眨眨眼,请示道:“可以吗?”
“可以。”
扶在脸侧的手滑倒下巴,江沨用大拇指蹭了蹭我的下唇,青草膏的味道充斥在唇间,随即他俯身吻下来。
这是一个很长很慢的吻,湿湿的,像雨后的青草地一样清沁肺腑。
午饭后我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江沨把药膏塞进我书包的侧兜里。
“已经没事了,”我说,把袖子拽高露出胳膊,鼓起的包已经消下去了一点,只不过颜色变成了深红,“你留着给江玥用。”
“拿着吧,包里还有一瓶,”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细的粉色手环,不由分说地拎起我的手指套进去,然后低头调整松紧。
我认出早上江玥手上也带了一个同样的,儿童驱蚊手环。
戴好之后江沨轻轻拽了一下确认它不会掉,然后抬起头看我一眼,语气里掩不住的笑意:“去吧,别再被咬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我垂下眼盯着手腕,却完全阻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把袖子垂下来虚虚遮住手环,“谢谢哥。”
午休之后,景区安排了专业的导游带我们进景区游览。椿花山的确不负盛名,秋天的美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步行过一段连廊,高耸的叫不上名的古树以一种奇特的姿态矗立在两侧,树冠相连,将连廊密实的遮住,偶尔有几束光透过来洒在路上,碎金似的。
小朋友们的嬉闹声和鸟鸣交相呼应,不知道谁起了头,大家手拉着手开始哼唱起儿歌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
行至山顶时正好临近黄昏,山顶有一处专门修建的观景台,栏杆旁有三三两两的人拿着相机或画板。站在观景台上往前稍走几步,山下的风光便尽收眼底。
俯视下去,春城变成了山下一幅小小的地图,华灯初上,将楼宇道路的轮廓点亮,像是夕阳温柔地倾泻在了城市里,更远处,绛蓝色的天空逐渐晕染过来。
城市里难见到这样的景色,课本里再多的描绘远不及亲眼所见,小朋友们发出惊叹和欢呼。
景区专业的导游把行程安排的有趣且轻松,两天一晃而过。晚上跟导游核对好明天一早回城的车辆后,我回到房间,发现班级群里已经被这几天游玩的照片刷屏了。
99+的未读消息,其中有几条艾特我的提示,往上一翻,看到一位学生家长在群里发了几张在观景台上抓拍到我的照片。
都是倚着栏杆望向山下的侧身像,这位家长或许是学过摄影,一连几张照片的构图都饱满干净,远中近景齐全,唯独身为模特的我没什么表情。
我随意翻着,再往后就是小朋友们做游戏的照片和一些风景照。
正准备退出时,手指一滑,新消息映入眼帘。
是一张虚焦且曝光过度的夕阳照,但我的视线一下被照片右下角米粒大小的两条黑影抓住。
用手指放大照片观摩,尽管模糊不清,仍能看出我和江沨并肩站在观景台上的背影。
这是我们的第二张合照,我长按屏幕,还没来得及点击保存,屏幕上却跳出消息已被撤回的提示,随即那位家长又发出一张高清的夕阳图,只不过右下角却干干净净。
手指悬在空中顿了顿,我发了个大拇指的图标,熄灭屏幕把手机扔回床上。
房间里贴了禁烟标识,我从背包里掏出一盒烟塞进口袋里,出门往天台走去。
通往天台的铁门半掩着,楼道里有极淡的烟味,可能刚刚有人来过。
楼道昏暗,推开门时甚至被月光晃了一下,眯起眼睛,可围栏边的侧影又让我陡然睁大了眼,那是江沨。
他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指尖一点橙色的光忽明忽暗,我后知后觉到恐怕楼道里的烟味也来自他。
江沨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扭头看过来,看到我时动作一滞。
“哥,你怎么在这儿?”
他晃晃手里的半根烟,“房间里不能抽。”
我点点头,双手捏了捏口袋里的烟盒没有拿出来。酒店只有两层楼高并且坐落在山脚下,哪怕在天台上眼前也只有望不到边的山和树。抬头看天,星空闪耀,丝毫没有被明亮的月亮掩盖住半分光芒。
“哥,”我抬手指着远处一朵缓慢飘来的云,问他:“你猜那朵云能遮住月亮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能。”
“我觉得不能,今晚的月亮这么大。”
“那等它飘过来看看。”江沨说,语气里带了一点漫不经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他是有心事,等最后一口烟抽完,他把烟头投进台子上的一只易拉罐里,然后目视前方黑黢黢的山林,声音喑哑:“我还不知道你在国外上的学。”
我一愣,反应过来出发那天在车上和郑尧说话时,江沨已经醒了。
他此刻的语气不是质问,更像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我为此心脏紧紧地缩了一下,沉默良久。
“那一年……就是我高考结束那一年,刚出考场接到外婆的电话让我回家一趟,外婆说外公想我了,可是我回去之后外公却不在了。”我抓在栏杆上的手指收紧,“他去世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江沨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那天你打过电话,我以为你还在外婆家,就回去了一趟。”
他说的是我躲在江怀生家院子里偷偷看着他,打最后一个电话的那天。
“不过院子是空的,隔壁邻居说外公去世了。我在那儿等了一个多月吧。”他说完短暂地笑了一下,似是自嘲:“除了那儿,我不知道你还能去哪里。”
“哥……”我怔在原地,原来当时编造的谎话他通通没有相信,“我和外婆一起回她南方的老家生活,因为没有报志愿,但外婆又一直催我上学,夏炎是我姨外婆的孙子,他正好要出国留学,我就一起跟去了。”
隐去江沨妈妈找我的那一段,剩下的事我和盘托出。
“在芬兰的时候,听当地人说看到极光会有好运,可是我去追了好多次,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最后一次一个人在山顶等,差点儿冻僵了,夏炎突然打电话说他在春城看见你了。”我搓了搓手,好像那天的寒气还滞留在指尖,“我觉得那个电话就是极光带给我的好运气,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你一面……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有时我不禁会想,如果那天不是夏炎偶然碰见了江沨,又偶然告诉了我,那我会不会就冻僵在雪地里,被雪埋起来。
“好幸运,真的遇到你了。”我说。
我是如何被江沨抱在怀里,又是谁先忍不住接吻的已经记不清了。
夜晚允许一切静谧的狂欢。
风从远方汇入山谷、幼蝉蛰伏地下十七年刚刚用前足破开最后一层土壤、星星的光从上亿年外风尘仆仆赶来、地壳缓慢而庄重地运动着、舞台中央,两个人正在相爱。
谁也无暇顾及月亮是否被云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