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大桥整体垮塌,数十名过桥者随大桥坠入河中,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建设单位、设计单位……造成重大安全事故的,对直接责任人员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
“你知道我要亏多少钱吗?!”
元旦前夕海城连续暴雨的新闻播报、我坐在江沨腿上看他翻阅的法律条文、江怀生元旦回来时的落拓和他在餐厅对陈阿姨的吼叫……
各种声音和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子,我先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混乱,紧接着点开【工程文件.江】看到“长风大桥工程”的文件夹后,这些声音仿佛被一条锋利的细线有条不紊地穿了起来,一头绕在我指尖,另一头望过去分明系着一颗炸弹。
我把右手蜷起,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遏制住手腕不停的颤抖,才继续浏览。
文件夹中一共有两份文件,都是“长风大桥工程评定”,无论是日期还是各项工程数据都相同,只不过第一份中的工程竣工验收及评定工程质量上赫然印着不合格。
“主拱钢管焊接存在裂纹、未焊透,质量达不到施工及验收标准。
钢管内混凝土强度未达设计要求,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而第二份却未标明这些评定结果,只印着合格。
按在鼠标上的食指几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继续下划,最后一页建设单位负责人一栏签着江怀生的名字。
我不知道江怀生是什么时候开始涉足建筑工程的,只知道他很忙,时常出现在海城的慈善晚会上,捐赠过不少希望小学和养老院。
这所长风大桥好像也是多年前他出资建设的项目,被大肆报道过。
暴雨期间大桥坍塌的新闻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与恐慌。因为事故发生时天色已黑,加上水势凶猛,落水者无一幸存,甚至有遗体顺着河水冲到入海口后才被打捞上来。
随着元旦后雨势转小,这件事也逐渐淡出了视野。
我把文件关上又重新打开浏览器搜索海城长风大桥垮塌事故。
“暴雨导致的洪水来临时,河面漂浮着很多上游下泄的树木。由于树木阻塞桥孔下泄水面,导致洪水对桥冲击增大,瞬间垮塌。”
不同于灾情期间长达数日的报道,如今只剩下零星几条相同模板的新闻,寥寥数语把大桥垮塌的原因归结为天灾,甚至未提及到对受害者的后续赔偿等问题。
这分明不是天灾。
长风大桥垮塌的原因和数十条鲜活的生命全部明明白白地铺陈在眼前两份文件中。
明明正值盛夏,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像是双脚踏进结满碎冰的湖面,紧接着整个身子都直直地坠下去,耳边一阵冰面破裂的声音,细细地蔓延开再咔嚓一声断裂。
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
江怀生前些天在家办公时电脑突然黑屏,他着急处理文件确实下楼到书房用了电脑,是他删掉文件之后忘记清空回收站了吗?
可是江怀生是这样疏忽的人吗?
还是……江沨?
他看的那本法律条文是偶然翻到了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还是他当时已经对大桥垮塌和江怀生起了疑心,所以偷来了江怀生这份文件?
那根逐渐清晰的细线好像又缠绕成一团把我一圈圈裹住,湖水咕噜咕噜地漫过头顶,透不过气来。
“嗡……”
手机突然震动,我一惊,条件反射地迅速关上显示器开关才回过神来,是江沨回复的短信。
“哥,三点二十了。”
“马上回去。”他说。
只四个字让我自心底涌起一股熨帖的平静,他总是有这种奇妙的能力。
重新打开显示器,把这份文件重命名成一串乱码,藏在C盘犄角旮旯的一堆系统文件夹里,然后清空回收站又关上电脑。
我长长舒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时才感觉到背后溢了一层冷汗,凉凉的激起一个寒颤。
一抬头,阳光仍毫不吝啬地透过落地窗铺满目光所及地每一寸地方。
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实属难得。
我放任那些杂乱的思绪继续在脑子里纠缠,起身走出大门到院子外等江沨回来。
无论如何,我暗暗地想,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和江沨有任何的牵扯。
如果是江怀生的疏忽,那我只要把这份文件拿去举报,他一定会身败名裂。
所有人都会知道海城人人赞颂的大善人江怀生是多么道貌岸然的虚伪小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从被他带来海城起,或者说更早一些,从我知道他骗了我妈起,我就想过无数种报复他的方法。那些念头盘根交错,汲取着我对他的恨意茁茁生长。
时机未到,我总这么对自己说。
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江怀生竟然拱手递给我一把上好膛的枪,我没理由不对着他扣下扳机。
可如果是江沨……
哪怕江怀生罪大恶极,但那些新闻报纸为了博人眼球也一定会拿“亲生儿子举报父亲”这样的噱头大做文章,我不能让江沨陷入这样泥泞的囹圄中。
江怀生一定要受到报应,这件事也只能我来做。
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松快起来,连带着脚步也轻盈。
推开院门一步跳下三节楼梯,看到江沨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在热烈的阳光里越来越近。
我伸长胳膊冲他挥了挥手。
-
两天里,江沨和江怀生都没有再出入过书房,我难以分辨出那份文件究竟是谁留下的。
趁着去画室的空档我买了一个U盘,把文件拷贝下来之后从电脑里彻底删除。那枚银白色的金属U盘只有小拇指大小,被我紧紧攥在掌心里焐热。
不再等了,我想,无论是谁,等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就把这个U盘拿去投诉举报,市长信箱、建设工程部、海城的各大媒体,所有的号码和地址都被我整整齐齐地写在本子上和U盘一同藏在书包夹层里。
去学校领成绩单那天杨小羊仍然在西藏涤荡心灵。
“我已经在大昭寺给咱们俩拜过了!成绩一定很高!放心啦!”
她又恢复了每句话都带着感叹号的雀跃,我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
一中是海城一本率最高的学校,每年出成绩时校门口都会出现大规模的拥堵,各路媒体和家长蜂拥而至,学校不得不规定领成绩这天本校学生必须穿着校服才能入内。
到讲台上报过名字之后,班主任抬头我笑着对着说“恭喜”,递过来窄窄一条成绩单,分数被折在里面。
我谢过她,又接过杨小羊的成绩单,一齐握在手里走到空旷的走廊上,翻开时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她的分数比高考前任何一次模拟考都高,我总算松了口气,拍下来发给她,也跟上一句恭喜。
翻开我自己的成绩单时要轻松不少,拇指从纸条中穿过,轻轻一掀。
比预想的高出5分。
尽管早有准备,看见分数的一瞬间我才终于从虚空踩到了实处。
我眨眨眼,又低头盯着那个分数长达一分钟,胸腔里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迅速滋长,驱使着我冲下楼梯,从教学楼一口气跑出校门,校服被风灌地鼓起来,在身后猎猎作响。
显然我是第一个出校门的学生,瞬间被长枪短炮呈半圆形包围,闪光灯劈啪作响,我一边说着谢谢从缝隙中向外挤一边无视掉那些记者的问题。
“同学,考得怎么样?”
“这么开心,考得很好吧?”
“……”
我要第一个告诉江沨:“我终于追上你了!”
八岁那年,我凭着一点朦胧的潜意识对着江怀生点头升入三年级,自此开始沿着江沨走过的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
十年时光仿佛骤然缩短,凝在这一寸的光阴。
整个城市的街道都变得安静,梧桐树排列整齐地向后倒退,暖风从耳边流过,吹烫了眼眶也迅速风干眼角溢出的一线泪珠。
转过街角,甜品店的橱窗照旧又大又明亮,反射着午后明媚的阳光。
我缓缓停下,双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喘了几口气,额上的汗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又迅速洇开。
还没等我的手背挨上脑门抹掉剩下那些汗珠,突然被一团影子笼罩住,我猛地抬头,一滴汗滑进眼睛里。
顾不得揉,我迅速站好,手指甚至紧张地贴紧了裤边,对着面前的人叫:“陈阿姨。”
她穿着一套墨绿色剪裁优良的旗袍,下摆和袖口都绣着栩栩的粉嫩荷花,长发绾在脑后,得体依旧。
只是手上拎着一个突兀的牛皮纸袋。
我眨了眨眼试图把眼里那滴咸涩的汗挤出来。
“擦擦汗。”她或许是看出我的局促,递过来一张纸巾,带着淡淡的茶香。
“谢谢。”我双手接过,小心地贴在脑门上。
等我把额头上的汗全部洇干,她才继续说道:“成绩出来了吗?考得怎么样?”
我不得不回答了分数。
“阿姨祝贺你。”
我不明就里,指腹搓了搓潮湿的手心,“谢谢阿姨。”
陈阿姨把鬓角散落的一绺头发别在耳后,四下看了看,又对上我的眼睛:“阿姨想请你喝杯茶,可以吗?”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一家茶室,环境雅致,琴音袅袅,每方茶桌四周都垂落着竹帘。
她似是常客,熟稔地点了一壶白茶才落座,又招呼我:“小晚,过来坐。”
直到落座,我才发觉出不对劲,她分明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怨自己的迟钝,同时也侥幸地想着她这般平静,总不会是我和江沨的事,其他什么我都不怕。
直到面前的玻璃茶杯被斟满,茶香四溢,她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恨你爸,也恨这个家。”
“我……”
茶水滚烫,她却没察觉一般端起来抿一口打断我,“是阿姨对不起你,我知道江怀生不是个好东西却把气都撒在一个孩子身上,当年你还那么小。”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没有……”
她一把抓过放在桌上的牛皮纸袋,三两下绕开封口缠着的棉线掏出一沓装订好的纸推到我面前。
“这个给你,你去举报他,赔多少钱都可以……”
我的视线落在冷白色的A4纸封面,刚刚那滴渍进眼睛的汗好像没有被擦出来,又开始作祟模糊了视线。
我顾不得担心在她面前失态,手指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看着封面上“长风大桥工程”几个字,脑子像是断了筋一样停止运作,拇指和食指微微颤抖着捏开封面。
是电脑里那份文件。
我苦思冥想了很久它究竟是江怀生还是江沨留下的,却不曾想过原来是陈阿姨。
这个认知涌进脑子后我瞬间警铃大作,顾不得深思,完全是出自本能反应的想要落荒而逃。
就像当年江沨拉着我上楼时她在身后喊出那些宣判我死刑的话前一样,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然而还是晚了,她双手覆上我捏着纸角不住颤抖的手,恳切地说。
“阿姨求你,放过小沨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