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重逢之后我见到江沨露出的第一个笑。
不是从喉咙里挤出的那种无所谓的嗤音,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笑。唇角上扬沁着暖意,锋利的唇线也被牵动出柔和弧度,酒窝隐约可见。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我又不合时宜地跑神了,许多细枝末节如同潮汛翻腾,不管不顾地涌上来。
他的嘴巴看似很硬朗亲上去却是软的,舌尖很容易就能舔开唇缝,然后敞着任由我四处试探,搂在背后的手和舌头频率一致,一下一下安抚,带着笑意说“慢点,慢点。”
可现在这笑不是给我的,也不是我带给他的。
捏在颈后的手指又加大力度揉了揉,似乎是在催促我回答。
鼻间除了我身上这件浴袍上的暖味,还掺杂着江沨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即使他褪掉西装也仍旧存在,应该是长久地喷在手腕处,某种高端且符合他身份的男士香水。
我想后撤,把交缠的吐息错开,却囿在他的臂弯里动弹不得。
厕所的灯全被打开,瓦数不同,冷暖不一,错落有致地洒下来,方正透亮的镜子诚实地映出我们严丝合缝相贴的上半身,还有我滑稽怪异的后仰动作。
“我……还要回去喂狗。”我放缓呼吸,为了增强可信度又补充:“我养了一只狗,还很小,不能不给它吃饭,还要带出去遛,所以……”
其实早上去学校上课之前我已经给奶狗放足了满满一盆口粮,它还小,吃得不多,也不喜欢动弹。
每次牵出去还没走出单元门就要挣开绳子,蹬着小短腿爬回教师公寓,每天大部分时间是窝在厕所门口的地毯上睡觉。
或许是因为我给它起名叫Kitty的缘故,无论是作息还是喜好,它都更像是一只猫。
不知道我曾经在海城养过的那只猫怎么样了,猫的寿命短暂,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也已经行至中年,当初捡到它时还只有手掌大小,直到走之前我连名字都没有给它取。
意识到又不由自主陷入过去的回忆,我咬了咬下唇清醒过来,“……所以我就先走了。”
江沨嘴角的笑意逐渐浅淡下去,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考量我话里的真假。
僵持片刻,他“哦”一声松开手。
我如释重负,忽略心底泛起一丝一缕的失落后退。客套话也无须再多说一遍,更何况在此刻这样勾/引未遂的状态下,说什么都像罪状。
熟稔地重新挂上笑,我对他一颔首,转身出去。地砖上溅着几滴水,踩在脚心里凉的钻心。身后的目光似有实质,炙烤着后背,我挺直腰,一步一步踏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
穿过餐厅上楼梯时,眼睛被什么晃了一下。扭头看过去,挑高的客厅一角赫然伫着一架三角钢琴,被背后落地窗外路过的车灯照亮,光像流水一样沿着钢琴外壳淌泄,车灯一晃而过,钢琴又重新隐匿在黑暗里。
下午被拖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这架琴。
我环顾四周,生出些许理不清的思绪来。这里和海城那个家实在有些太过相似,也或许又是我先入为主的错觉,仍然不自觉地寻找过去的影子。
“在看什么?”
“没有。”
身后突然传来江沨的声音,他走过来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我下意识转身,却忘记已经上了一阶楼梯,脚猛地踏空,身体失去平衡,倒下去前又被稳稳接住,放回楼梯上。
“谢谢,谢谢。”我嚅嗫着,握紧楼梯扶手,暗自庆幸楼梯转角的灯没开,否则脸上的红晕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难以抑制地悉心感受扶在腰侧的手。
隔着浴袍,凉的,有力的。
江沨又长高了,我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才堪堪和他平视,明知道该转身上楼换衣服,却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你还在弹钢琴啊?”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入目一片漆黑,“很久没弹了。”
腰上的手撤离,随后咔哒一声,他按开墙上的开关,明晃晃的灯光倾泻而下,顺着光滑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一路淌到钢琴脚下。
“要听吗?”
“什么?”察觉到他的眼神偏移至脸颊,应该是注意到了我脸上的热意,我提起手背贴了贴,欲盖弥彰道:“有点儿热。”
江沨闻言不明显地提了提嘴角,接着话题说:“钢琴,要听吗?”
“什……”以为是听错了,可是离得这么近怎么会听错?我把手放下,指甲掐进掌心竭力维持着平静:“可以吗?”
“如果你不着急回去喂狗。”
“……不是太急。”
他走过去坐在钢琴前,掀开琴盖,手臂一抬一落,音符便行云流水地滑出来。
客厅的灯没打开,仅依着过道映过去微茫的光,影影绰绰看不明晰,我却能想象到他的脊背挺直如峰,那双骨骼分明又漂亮的手在琴键上徘徊跳跃。
前奏有些熟悉,但在脑海里搜寻许久未果,我不自觉走进了些,站在他侧身后屏息聆听。
曲子柔和的仿若月光,透过落地窗望出去,这片区域虽然正处城中心,但周围几乎都是别墅和矮层洋楼,能露出大片完整的天空。
夜幕辽远,有星星闪烁,也有飞机航行灯一眨而过,唯独没有月亮。
我对钢琴曲的了解实在是贫瘠。
过去总是听江沨常在节日里弹的一些喜庆欢快曲子,后来跟着夏炎在乡下教书那段日子,镇上小学也有像他一样来支教的音乐老师,我们偶尔会跟着学一些基础指法,在旧琴键上叮叮咣咣地按。夏炎总是笑我没有艺术细胞。
“陆周瑜还说我是个艺术家。”有一次我正在想其他事,不小心脱口而出。
夏炎手下杂乱无章的音符突然停滞。
我回过神,“对不起,我……”
“咣”一声,他五指全部按在高音区,又游移到中部,大费周章地弹了一首小星星。
“好听吗?”
我点点头,有些问题在嘴边滚了滚又吞下去。
就像现在一样。
江沨停下似是休息,双手还搁在琴键上,仰起头望出去。
这是什么曲子?我想走近问他,最好还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同望向窗外。最终,问题咽下去,我怔楞地对着他的背影挪动脚步,把淡淡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片刻后,音节又重新泻出来。
Now we are tall, and Christmas trees are small,
现在我们长高了,圣诞树却变矮了,
and you don't ask the time of day.
你不再提及过去的那段时光,
But you and I, our love will never die,
但你我之间的爱情却从未消逝,
but guess we'll crye first of May.
我想到了五月初,我们还是会哭泣。
……
直到我发现能跟着旋律唱出词来,才恍然他在弹《First Of May》的钢琴版。
怎么会是这首曲子?
这首原曲带着颗粒分明的质感,被琴弦揉擦后呈出一种类似哑光的温润,像是海岸边被浪花不断冲涤的石头。
难怪一开始听不出来。
一曲结束,他侧过半张脸问,“好听吗?”
声音仿佛也经过琴弦这种神奇介质传出来,柔和又浑厚。
“好听,”我点点头,又走近两步轻声问:“你怎么会弹这首?”
“听出来了?”
“一开始没有,”我实话实说,“我不太懂这些,但是很好听的,谢谢你。”
“谢什么。”
“没什么,我很喜欢这首歌,所以谢谢你。”
“是么。”他仍然面朝着我,手指却又跃动起来,按出一串曲子的尾音,然后双手交叠在空中压了压,发出指关节里气泡嘭嘭破裂的声音。
“嗯,谢谢。”我说。
语毕又是一阵沉默,连余音都凝住。昏暗的灯光下四目相接,我竟有勇气久久地直视过去。
我偶尔也会想江沨这些年的种种可能,顺利毕业,工作,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他已经成家,只是怎么也描绘不出那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他在我记忆中始终停驻在二十岁的少年时期。
重逢半天时间,相互说着好久不见,但谁也没有提起“好久”的那七年。我徘徊着,试探着,想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从少年成长至青年的漫长时光。
直到此刻,脑海中空白的画面就像残缺的拼图一样,被眼前的人一片片填补上。事业有成,锋芒敛去,一贯的沉稳,和不再轻易外露的温柔。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啊。”他说,语调轻快。
落地窗外又经过一辆汽车,久久地停在那儿,车灯晃进来,像是给屋子里覆上一层莹亮的积雪。
落在钢琴上,地板上,江沨的肩膀上。
好久之前的一个元旦,海城难得下过一场小雪,雪粒窸窣。我问以后可不可以一起去看一场大雪,当时他也是这么笑笑,说:“好啊。”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局促地点头应着,心脏像是被紧猛地攥了一下再松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可抑制的酸涩起来。
空气里的灰尘被光映照的如同雪花翻涌滚动,灯一灭又归于平寂。
“你呢?”他问。
“我也挺好的。”
江沨点点头,话锋一转:“想学吗?”
“什么?”
“钢琴,不是喜欢这首吗?”
我被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打的措手不及,机械地发出一声疑问:“啊?”
他曲起的指节在低音区琴键上敲了一下,“过来。”
“我不会……”
他打断我:“过来。”
我只好走近,站在钢琴凳一侧再次解释:“我真的不会。”
话刚说完,被毫无防备地扯住手腕,踉跄着跌进一个怀抱。
不知道江沨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仿佛蓄谋已久,双手精准地钳住我的腋下,竟然轻松地把我提起来,又坐回钢琴凳。
我被迫分开双腿跨坐在他腿上,双手为了维持平衡反手“咣当”一声按上琴键,随后冰凉的手心顺着小臂滑过,如同蛇信子舔舐皮肤,最终覆盖在我手背上,手指灵活地插进指缝,紧紧锁住。
“你干什……”
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巴。
顷刻间脑子一片混沌,仿佛岩浆崩塌,把理智吞噬地不剩分毫。
我拱起后背想躲却抵在琴键上,硌得脊骨生疼,胸膛向前顶又撞上另一副胸膛,双臂犹如荆棘缠绕至指尖。已经无处可逃,只好全盘接收江沨由浅到深的吻。
这个吻很凶,齿尖抵在下唇,舌头如同刺刀出鞘一般长驱直入,我喉咙一紧,越发不敢轻易动弹。
江沨好像不满意我的呆滞,刀刃一样冰凉的舌尖搔刮过上颚又和我抵在一起摩挲,胸膛相贴共振,十指挟住我的指头在琴键上敲击,断断续续的不成旋律。
空气逐渐稀薄,我不着边际地想如果是这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等我完全放弃挣扎时,全身的禁锢才缓缓撤离。倒是我浑身发软,只能靠在他肩头大口喘息。一边的耳朵刚好压在他颈侧的脉搏上,扑通扑通,犹如天崩地裂。
待呼吸平复,我勉强撑起身子,在周遭单薄的灯光里对上他的眼睛,里面丝毫没有情动神色,像湖底一样平静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