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门口看到江沨和江玥时,我那颗惴惴的心才总算松懈下来。
江玥背着粉色的小书包,高高举起一只手,声音清脆地喊道:“江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我笑着回应她,目光移到江沨身上,还没等开口,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江老师早上好!”
只好停下迈向江沨的步伐,一个一个跟小朋友们问好。等打完一圈的招呼,我已经被团团围住。
“江老师,椿花山好玩吗?”班长举起小手满脸期待地问我。
“老师也是第一次去,”顺手把他翻到外面的兜帽整理好,想了想说:“不过听说山里有小兔子,还有缆车可以坐。”
“哇——小兔子!”
“我要坐缆车!”
“我也要坐缆车!”
“江老师,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这个给你。”肉乎乎的小手塞过来一盒儿童牛奶,纸盒还带着手心的温度。
“谢谢你。”还没收下,马上又有饼干、薯片、花花绿绿的糖果被七手八脚地塞过来,我一一道谢,再返还到他们手中,“老师吃过早饭了,这些我们留到爬山的时候再一起吃好吗?”
异口同声地“好——”
心里不禁软的塌陷下去一块,突然就理解了夏炎每年暑假都要到学校里教小朋友画画的行为。
余光里,感受到了江沨的目光,我一转头,正好对上他饶有兴味的眼神。想起刚刚和小朋友们说话时的语气可能全被他听了去,脸颊微微发烫,我避开他的目光,从书包里拿出点名册。
椿花山位于春城和临城的交界处,只是主干山脉的一条余脉,山势平缓,海拔不高仅300米左右,因山上满种椿花而得名,并且离市区不远,车程一个半小时,是春城难得的郊游好去处。
上车之后我又点了一遍名,确定人员无误后叮嘱了一些乘车事宜。
“有哪里不舒服要马上跟老师说,知道了吗?”
“知道了——”
大巴车除了最后一排都是双人位,家长带着小孩刚好坐满,副班主任郑尧坐在第一排,见我说完他招手,把旁边的空位上的背包拿起来塞进怀里,拍了拍座椅,“江老师,坐这儿吧。”
“我坐后面,一前一后好照应。”说着,我踱步向车尾。
江沨今天没有把头发梳上去,刘海软软的搭在前额,有点儿长了,遮住大半眉头,狭长的眼皮轻阖着。我刚走到最后一排,他眼皮微微一动,随即睁开,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脚步一顿,坐后排的原因顿时变得动机不纯起来。
“忙完了?坐吧。”他说,音量不高,带着一点微哑。
“嗯。”我紧挨着他坐下,后排的座位逼仄,他两条长腿塞在里面显得尤其勉强。
“书包。”江沨从我手里接过包,一抬胳膊放在行李架上,袖口宽大,随着他的动作滑倒手肘,露出一节线条紧绷的小臂。我这才后知后觉到他今天穿着运动装,配上他的发型看起来年轻极了,像大学生一样。
“谢谢。”
“安全带。”他又出声提醒。
“哦。”
扣好安全扣后我仰靠在座位上,座位狭小正好方便我和江沨的肩膀靠在一起。江玥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正兴致勃勃地和前面的小朋友交换零食,座位上方小小的出风口不留余力地送着风,同时也把江沨身上的味道毫无保留地吹向我。
任由熟悉的味道包裹住全身,一时间所有在学生面前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车程过半时,车里总算安静下来,侧过头发现江沨已经跌入睡眠中,我能准确辨别出他真正睡着和阖眼休息时的细微差别,这也是早在多年前练就的本领之一。
放缓动作,正准备解开安全带到前面巡视一圈,坐在前排的郑尧先一步站了起来,看到我的动作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着,一点一点从前排挪了过来,中途捡起一只水瓶和一只小熊玩偶。
“嘿,一切顺利。”郑尧说着,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带小孩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累嘛。”
我点头认同。
“对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我:“差点儿忘记,你的校园卡,谢了。”
“嗯?”卡片背面朝上,看不到名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次我去食堂吃饭还没办卡,你借给我的,忘了啊?”郑尧把卡翻了个面,证件照朝上,再次递过来,“这不是你的照片吗?”
“是,不好意思,最近事情比较多,没想起来。”我接过来,想了想又问道:“你的已经办好了吗?”
“办好了。”他说,目光从我的证件照上一掠而过,“这是你大学时期拍的照片吗?看着年龄好小,有二十岁吗?”
扯了扯胸前的安全带,感觉勒的有些喘不上气了,我竟然忽略了郑尧是个十分健谈的人。
“嗯。”我咕哝一声,甚至不敢侧过头看江沨,只能暗暗希望他暂时不会醒过来。
果然,郑尧问:“听校长说江老师大学是在芬兰读的?”
我不得不转过头跟他对视,“是的,”话音一顿,赶在他再次发问前我直接回答:“因为喜欢看雪所以就去了。”
本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越过,但我显然忽略了郑尧的社交能力。
“确实,芬兰的极光也超美的。”他啧啧两声,眼神突然闪烁起来,“我在英国读研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罗瓦涅米看过极光,真的太美了——顺便在当地过了圣诞节,不愧是圣诞老人的故乡,那个氛围我差一点就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了。”
太阳穴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着,眼前一阵眩晕,手指握成拳按在大腿上仍止不住细细地颤,熟悉的地名仿佛触动了全身神经的开关,但我却做不到让他们安静下来。
郑尧没有察觉我的异常,自顾自地大倒苦水:“不过我的相机却丢在那儿了,可能是忘在巴士上或者雪地里了,你知道的,那儿的雪太深了,我感觉埋个活人都不在话下,更别说相机。可惜我拍了好多照片都找不回来了……”
他说的没错,罗瓦涅米是绝佳的观测极光的好去处,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从市中心一路向北,一直到山脚下总能追到极光的,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追到罕见的、五级以上的极光,那些神秘的、变化着的绚丽景象据说能让所有人永生难忘。
第一年到罗瓦涅米时,导游是个只会说蹩脚普通话的华裔,他告诉我,看到极光的人可以获得一辈子的幸福。
为此,我大学时期去过很多次,跟过极光团,找过当地的极光猎人,也一个人独自步行至漆黑的郊区里,支顶帐篷坐一整夜,却仍没有追到过极光。
“是很美,”短暂的眩晕过去,我笑笑:“雪也很厚。”
“不过——”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话锋一转,“哪里也没有国内舒服,好吃的这么多,学校餐厅的饭让我天天吃都不会腻。”
不知道是郑尧总算看出了我不愿意再谈往事,还是他真的已经被餐厅的员工餐收买,总之毫无预兆地,话题从北极圈里那些变化莫测的绿光被他拉回餐盘里的有机蔬菜。
他涉猎广泛,嫁接换根、起垄栽培都能说上两句,逐渐我也跟着放松下来。
工作日的缘故路上车并不多,车子很快下了高速,郑尧起身坐回前排。我抬手看了眼手表,再过十分钟就到目的地了。
解开安全带时,刚好看到江沨的手搭在他的大腿上,露出半块运动手表,我轻轻把手背靠过去,刚贴上他的手背还没感受到温度,头顶便传来他的声音:“到了?”
音色是刚睡醒后的沙哑。
“快了,已经进景区了。”抬头正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睛,差点被吸进去,我回过神:“得去前面说一声。”
手还没来得及拿开,随即整个儿被包裹在江沨冰凉的掌心里,使劲一握,拇指贴着我的虎口摩挲了两下又放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两秒。
“去吧。”他说。
穿过大巴车中间狭长的过道,虎口那处仍然残留着粗粝的触感,火辣辣的,可是他的手指明明是冰的。
大巴车顺利停在山脚下的酒店前,由于学校常年与景区合作,一下车便有工作人员负责安排我们入住。家长和孩子一间,我和郑尧各一间单人房,江沨带着江玥去前台换了一间大套房。
上午的行程就是先入住休息,午饭过后再开始户外活动,我把房卡依次发下去,并且挨个叮嘱好开饭时间。
最后一张递给郑尧,还没收回手,手腕便被他一把抓住。
“江老师,你被蚊子咬了?怎么这么大的包?”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下车时因为热把袖口卷了上去,此刻小臂上一连三个硬币大的疙瘩红肿着,其中两个已经连成一片。
想起昨晚夏炎的叮嘱,山里蚊子多,应该是进酒店前在外面被蚊子咬的。
“没事。”我不动声色地把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一会儿就下去了。”
“这应该是毒蚊子咬的吧,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我去问问谁带的有花露水。”郑尧说。
“我有。”
江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折回了大厅。他脚步不停,走到我身侧,一只手径直牵过刚刚被郑尧抓住的手腕,却更用力一点。
“被蚊子咬了?”他眉头微蹙,把我的胳膊抬起来看了看,“已经肿了,走吧。”
说着,另一只手提起我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背包,在郑尧诧异的目光下,拉着我大步流星离开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