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眼前明晃晃的全是白色,接着才嗅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这是在医院。
我想挪动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却发现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只剩下左手和眼珠,左手手背上还扎着输液针。
视线尽力瞥向窗外,枯黄的树叶簌簌地扫在玻璃上,还活着。这前因不搭后果的念头突然蹦出来,花了几秒钟才消化完。
尽管摩托车翻下去的那一瞬间我就做好了死掉的准备,甚至和菩萨许了愿,但还能活着真好。
只不过室内太静了,护士铃在右边,我尝试抬起右手,从掌心到腕骨再到手肘牵起一阵迟来的巨痛。我甚至怀疑整条胳膊都碎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抬眼正好和杨小羊瞪得溜圆的眼睛对上。
“江晚!你终于醒了!”
她穿着白大褂快步走到病床前,把我刚探出被子的半条胳膊又塞进去,恐吓道:“乱动什么,你身上的骨头全断了。”
“我……”喉咙里堵着一团血的感觉,刚说出一个字就黏住了。
“好了好了,吓你的,”杨小羊翻开手中的病例指给我看:“轻微脑震荡、手腕骨裂、肋骨骨折、踝关节扭伤、软组织损伤……一页纸都写不下。”
“江玥呢……”我费力地开口问。
“那个小姑娘吗?放心吧就是吓着了,昨天在你床边哭了一天,今天让她出院了。”
嗓子出不了声,我眨了眨眼示意知道了。
杨小羊低头填了几页单子,坐到我旁边,“我实习这两年见过多少血腥的场面,从来没像昨天那么怕过。”
她吸了吸鼻子,“你浑身都是血和土,脸上也是,衣服上也是,没一块儿好地方。江晚,你也太狠心了,一走就是七年,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瞪过来,“你必须配合治疗赶快好起来,我还等着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好。”我用气音答应她。
半晌,她期期艾艾地开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要是不想回答就闭上眼睛。”
我眨了眨眼。
“你和你哥……”杨小羊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了。
“嗯?”
“你摔下去那段山坡是最陡的,前几天下了雨,路又滑又窄,等救护车警车到的时候你哥已经把你背上来了。”
“送来医院的时候,你浑身是血,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全身都是被树枝石头划的口子……我还以为是你们俩一起摔下去了。”
“他……人呢?”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一抬头,眼前一阵黑。
“别乱动!”杨小羊急忙道:“人没事,都是皮外伤,守了你一天一夜,早上发高烧晕倒了,在隔壁挂水,还没醒。”
听她说完我才稍稍放心,躺回枕头上。
“你们俩可一定要好好儿的,”杨小羊不再追问,直接下了结语,“头开始晕了吧?正常,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开点消炎药,晚点儿再过来。”
门关上之后病房里又变得寂静,一会儿的功夫,四肢好像化冻了一样能小幅度的动弹,只不过痛感也随之醒来。
哪怕江沨在隔壁,以我现在的状态想去看看他也是天方夜谭。
头是晕的,意识却很清醒,这种状态下越想睡觉只会越睡不着,我索性睁着眼,透过玻璃看树叶缝隙里的一片云。
门又开了,以为是杨小羊折返就没有扭头看,直到来人走到床边时都没有出声,我察觉到不对劲,转动脖子就看到了陈阿姨。
“小晚,好点儿了吗?”她坐上床边的凳子,我心里又是一紧,这像是要长谈的架势,而我已经无处可躲。
“好多了。”
她三两句话讲明前因后果。
陆周瑜爸爸的司机撞了一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电动车上的小姑娘当场死亡,事故后警方判定电动车全责。小姑娘的爸爸一心想用江玥为女儿报仇,就策划了绑架案。
出事之后那两个人已经被警方带走。
“小陆的父母托我谢谢你,他们本来也要来的,但是我想着你刚醒应该要多休息就婉拒了。”
“谢谢阿姨。”
不太适应躺着和她对视,我把视线移到输液管上,一滴一滴数着。
“小晚,”余光里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我明天就得回去了。”
我迟缓地意识到她说的是要回去国外,海城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可是我哥,江沨还病着,而且江怀生刚去世。”我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酸,“……为什么不能留下陪陪他。”
“他需要的不是我。”
头脑昏沉到无法思考,因此我猜不到她话里的意思,只能着急地、无力地用目光恳求她留下。
“小沨从小就很会照顾自己,江怀生出事之后,我带小浔出国,”她哽咽了一下,“有次临时出差回来,看见桌子上有张处方单和几盒药,都是治疗睡眠障碍的。”
我的手紧攥住床单,心揪成了一团,艰难地开口:“……后来呢?”
“我请了半年假留下,每周带他一起去看医生,但是除了开药之外,他什么都不说。”她似乎是陷入回忆中,眼眶里倏地聚满了泪,隔了许久才接着说,“前几天医生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好几周没去拿药了……应该就是从你回来之后。”
说完,她仰起头飞快地把眼泪抹掉,看了眼已经空了的吊瓶,声音有些浑浊,“我去叫医生来拔针。”
我一直认为不管我在不在身边,江沨都是能自己过得很好的人,会一如既往地生活、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他话不多但仍会有很多朋友,不会缺少爱。
事实证明,他的确表面上过得很好,连我都差点被骗过。
眼眶酸胀的厉害,视线也逐渐朦胧,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任凭泪珠滚落在枕头上,耳朵里好像也进了水,闷闷的,分不清这是陈阿姨说的话还是我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快点好起来吧,他需要你。”
输完水之后又额外吃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片,药效起的很快,痛感逐渐麻痹的同时眼皮也疲软下去。
我决定不再硬撑,遵从药效睡了过去。
冰凉的手从脖子两侧滑下去,似乎是绕过了什么东西,细细的一道触感划过后脖颈,我一惊,睁开了眼。
江沨正站在床边,弯下腰在我的脖子上系东西。
“哥?”
他不作声,很快系紧之后才直起身,穿着和我一样的条纹病服,袖口有点短,手腕,手背上结了痂的细小伤痕全都露了出来。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整个人都褪去了带着温度的颜色,头发和皮肤黑白分明得厉害,像是雪地里的枯树,枝干轻轻一掰就会断掉。
“你烧退了吗,哥?”
他拉过我的左手,在额头上贴了一下,“退了。”
胳膊一抬,脖子上的东西从领口滑进去贴在皮肤上,凉凉的。
我低头看过去,是曾经江沨亲手给我系上的那只平安锁。
后来东窗事发,我解下来还给陈阿姨,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被他重新系上。
江沨顺着我的目光看下去,“别再摘下来了。”
拇指大的玉石贴在胸口,稍一会儿就染上了体温。
“杨小羊说,是你把我从山下背上来的,受了很多伤……”手背顺着脸侧滑到他下颌上的一道伤上,“疼吗?”
“不疼。”他把我的手握住,坐在床边,“吃过饭了吗?”
我点头,“吃药前喝了粥,然后才睡的。”
江沨帮我把病床摇起来,再一次正面看着他的时候,迟来的恐惧和想念气势汹汹地涌出来,烧红了眼眶。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哥,摔下去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害怕,因为我跟菩萨许了愿,保佑你一生平安。
可能是我太贪心了,还偷偷许了和你永远在一起的愿望,所以只能实现一个。”
“瞎说什么。”江沨的拇指一遍一遍的磨损着我的虎口处,直到皮肤都发烫。
“不管你在不在身边,我都能平安活着,并且活得很好,但如果你不在了,我也很难活下去,明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用很严肃或庄重的语气,就只是像问有没有吃晚饭一样自然而然,以至于我停滞了许久才彻底明白。
我靠回病床上平复着呼吸,护士推门进来,看到病房里有两个人时愣了一下,才端着托盘过来,“换药了。”
外伤最严重的是右手手心,因为握玻璃片握的太紧,被割开了深深一道口子,纱布揭开,伤口已经被缝合住了,像一条高高隆起的蜈蚣。
碘酒和双氧水清洗完伤口,可能是见我神情凝重,她开玩笑道:“小帅哥有没有谈恋爱呀?这下把爱情线缝上可就分不开了。”
右手被向上摊在被子上,我蜷了蜷手指,点头道:“有。”
换好新的纱布,护士叮嘱完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我重新靠回病床上,手指跟江沨的勾在一起。
江沨垂下眼,盯着我手心里那块方正的纱布看了许久,又抬头看向我,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
尽管笑意不大,但整张脸都因此重新有了温度。
他缓缓站起,躬下身,轻轻在我手心里亲了一下,“我爱你。”
声音和动作一样轻,说完抬起头和我面对面,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屏住呼吸,唯恐动静太大把这三个字给碰碎了,眼泪却丝毫不受控。
“不准哭了。”江沨亲过我的眼睛,脸侧,下巴,脖颈,唯独绕过嘴巴。
一边亲吻敞开的领口下的锁骨,一边哑声说:“我在生病,会传染。”
因为肋骨骨折的缘故,连拥抱也不被允许。
我着急地坐在原地,“哥……”%喵魔 三点水去%团里做
最后一下,他拨开额前的头发亲在额头上,“快好起来吧。”
在杨小羊的坚持下,我回家养伤的申请被驳回,在医院躺了近一个月,除肋骨还没痊愈之外,几乎不剩什么问题。
住院以后的活动范围只剩下病房和后花园。
傍晚,我决定出去走走,踏出医院大门那一刹那,身体都轻盈了起来。
午后下过一场阵雨,地面仍湿漉漉的,所有的霓虹灯,夕阳,晚霞都映在了地上,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我走得很慢,却并不着急,路过人行道上堆满了鲜花的三轮车时停下看了会儿。
“请问有玫瑰花吗?”
“看望病人啊?康乃馨是最好的。”
“我想送人。”
接过花束,一抬头,江沨正站在马路对面。
穿着黑色的运动外套,上下喘着气,刘海微微汗湿贴在额前,像是跑过来的一样。
他背后是大团大团燃起的云。
或许地上的某个水坑是时空倒错的隧道,而我不小心踏进去,回到了十几岁。
那时候的江沨也喜欢穿黑色外套,背着松散的黑色书包,在漫天的火烧云压下来之前回到家,和我坐在一起吃晚饭。
曾经我所追寻的不过是能站他在身边,为此我一刻不停地朝前跑着。
只是某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苦苦追寻的那个结果,实际上也只是小小一个过程而已。
我追上他,和他牵手,拥抱,接吻,并肩前行,这些琐碎的过程延续着生命,让我们真正地拥有了彼此。
绿灯亮起,我做手势示意江沨在原地等。
无数个昨日从眼前呼啸而过,定格成永恒。
我迈出步子走向他,只不过这一次我不再匆忙,因为他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在昨天,在今天,晚风里,日落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