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在往后很多年都常常光顾我的梦。
没有精巧的光线,也没有考究的背景,像是匆匆拓下的一张旧胶片,盛着尘封十七年的过往。
那一年我八岁,江沨十一岁,远不像古老的故事一样漫长,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
江沨继续拉着我上楼,把我带进三楼他的房间,然后扭过头问我叫他什么事。
还没说完就皱着眉用另一只手擦我的眼角,“怎么又哭了?”
他这么问一定是刚刚看到了我擦在羽绒服上的眼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的语气并不算十分友好但是动作亲切,我几乎是马上就信任他了。
我连忙抬起胳膊想擦掉眼泪,他却先一步拉住我的手,然后从黑色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粉色的手帕递给我,“别用衣服擦。”
手帕被塞进手里,我举起来还没擦上眼睛却先闻到淡淡的香味,带着一丝清凉,像是夏天涂的痱子粉味道。
我太热了,忍不住把手帕停在鼻尖又嗅了嗅。
所有男生在小时候都会抗拒粉色,下意识地和粉色的一切划清界限,江沨也不例外,他说:“这是我妹妹送我的,女孩才用手帕。”
我想起外婆也总是拿着一块水红色手帕,点点头认同他的话,把眼角的泪擦了。
我应该说一句谢谢哥哥,但是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来,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生硬的鱼刺。
我隐隐地知道他是谁,是街坊四邻嘴里“江怀生早就有老婆儿子了”的那个儿子,是江怀生“真正的”儿子。
江沨问我几岁了,我说我昨天刚刚8岁。
“好小,”他坐在地毯上拍了拍旁边招呼我:“快来,趁着江浔还没回来我们把这个哈利波特拼好,当做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的话让我小小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了一下,酸酸的。
其实我经常收到外公送我的礼物,有时是一捧野花,有时是两只山雀,但是这么郑重的“生日礼物”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不知道那个积木要怎么拼,但是很乐意充当他的助手。等拼好门框他高兴地拍我的肩膀,“有个弟弟真好,江浔只会捣乱,不过哥哥还是要让着妹妹。”
我差一点就叫他哥哥了,甚至为了战胜内心的畏惧把指甲深深地掐在掌心里,可是两个音节却堵在嗓子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顿时我感觉脸更热了,情不自禁想拿出那块手帕再闻一闻。
江沨撩开我的刘海把手背贴上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发烧了啊?怎么脸这么红。”
嗓子里卡着的“哥哥”又被我吞回去,“不是的,我太热了…”
“你怎么不早说。”
他拉开拉链帮我把羽绒服脱下来,里面是一件印着米老鼠的蓝色毛衣,“你这么喜欢蓝色啊,你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说完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把我的羽绒服扔在地毯上,用那双又凉又干燥的手捧住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觉得哪里不一样,怎么会是蓝色的?”
我的脸被他捧得紧紧的,跟他对视。
他的眼睛是很黑的黑色,比夜晚的天空还要黑,但是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我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
嘴巴被挤着张不开嘴,我含含糊糊地说:“因为我妈妈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和江沨坐在地毯上配合默契地堆好“哈利波特”城堡的一半时,桌子上的闹钟响了,他站起来说:“我要写作业了,你先玩儿吧。”
我也马上跟着站起来,“我也写。”
江沨问我有什么作业。
书包里只有一个田字格本和语文书,而且我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学校了,根本就没有作业。
但是我不想自己堆积木,我想和他一起写作业。才相处一个下午我就像是被扔进海里但是抓住了一根浮木一样想要牢牢抱紧他。
于是我局促万分地撒了谎:“写日记。”
“那你先写吧,只有一张椅子。”他说,然后拉开书桌前的椅子把我拉过去:“写好了叫我。”
说完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语文书坐在地上看,我看到语文书上印着“六年级”。
书桌靠窗放着,我趴在上面迅速写完后抬头看到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下午我来时明明是晴空万里,此刻浓厚的乌云飘在窗外,仿佛要挤进屋子里一样。
正想跟他说我写完了,江怀生的声音透过三层楼传上来叫江沨带我下楼吃饭。
跟江沨玩了一下午,我差一点就忘了这是江怀生的家,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又紧张起来,慌乱地合上日记本任由江沨拉起我的手下楼。
江怀生从厨房出来想要摸我的头,我往江沨那边躲了一下,他手一顿又收回去对江沨说:“带着弟弟坐下吃吧。”
江沨解开袋子看一眼犹豫道:“我妈不是说不让吃麦当劳。”
江怀生低声说:“别告诉你妈,也先不要说弟弟的事情。”
说完他坐在餐桌的另一边,这个餐桌很大很长,跟我家小小圆圆的餐桌不同,他坐在另一头我甚至觉得看不清他的脸,松了口气。
江沨递给我一个用纸包着的汉堡,我只在电视广告上见过,他问我:“你能吃辣的吗,这个应该有点辣。”
我点点头。
从小到大外婆教我最多的就是要有礼貌,江沨今天帮我这么多我却一声哥哥都没有叫。
如果我知道错过的这一声“哥哥”要迟那么多年才能开口,一定会在我八岁的第二天,在他第一次牵住我的手时,在他站在楼梯上说“你该叫我哥哥”时,就喊他哥哥。
一遍不够就两遍三遍……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