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言自语地讲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江沨坐在床边听我说,我说完后就陷入了一片寂静里,但是我却觉得很舒服很满足,慢慢地靠着床头睡着了。
等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再醒过来时,外公回来了。
我站在三节楼梯上,像是小时候一样一步跳下去扑进他怀里:“外公!我好想你。”
外公好像一点也没变,仍是那么高大,张开胳膊一把接住我,一只手扣在我的后脑勺上揉我的头发,“怎么长这么高了。”
他不标准的普通话更不标准了。
看到我身后的江沨外公跟他打招呼:“这是小沨吧?”
江沨跟外公差不多高,他还是弯下腰,“外公好。”
外公像是对待大人那样拍他的肩膀,又伸出手:“好孩子。”江沨跟外公完成了一个大人间的握手。
晚餐前我继续跟着外婆鞍前马后,外公带着江沨并排坐在院子里紫藤花下的藤椅上,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外公突然起身从储物室里拿出两把铁锨,递给江沨一把,一起在院角的空地上挖起来。
“挖他的宝贝酒呢,多少年都不舍得开。”外婆从窗户向外望一眼跟我解释。
从进门到现在外婆都没有问过我江怀生或是海城的任何事,我也不会提。
但是我尽量想让外婆知道我前几年过得还不错,我把徐妈、杨小羊都说给她听,还说有一个小妹妹很可爱,最后我说我哥对我特别好。
晚餐时外公执意要喝点酒。他搬出刚从土里挖出的酒坛,给自己倒上一杯,不是喝酒那种小盏而是喝水用的大玻璃杯。
我说:“这也太多了!”
外公说今天高兴,一定要喝,又掏出三个小杯子倒上,推倒我们面前,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碰了个杯,“叮”地一声。
我没喝过酒,连啤酒都没喝过,但是外公说的对,高兴就应该喝点酒,于是仰头直接把一整杯灌下去。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苦,凉凉的滑过喉咙流到胃里,等落入胃里的一瞬间像是在我体内炸开了一朵烟花,带着火星一路灼烧,五脏六腑都被烧得滚烫。
我一手握着酒杯放在桌上,感受被大火吞噬的茫然。
外婆起身去厨房盛汤,外公还在跟江沨说他年轻时在雪地里遇到过狼的事,小时候他给我讲了无数遍。
我看得出外公很喜欢江沨,江沨也很礼貌的应着他,正讲到他被两只狼围着时,江沨发现了我的异状,其实我除了有点晕没有别的感觉,可能是脸红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手里的杯子抽出来。
“没事,我没事。”我说。
外公却哈哈大笑起来,又跟江沨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把桌子上的葡萄酒当做果汁喝,结果醉了一整晚,抱着他的大腿不松手。
他不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喝过酒,但是我觉得我现在确实没有醉,只是有些迟缓。
外婆端着汤出来,看到我东倒西歪连忙给我灌进去一整碗鱼汤:“你这么小哪能喝这么多呀?”说完再瞪外公一眼。
“我高兴嘛。”我说。
洗完澡之后仍是眩晕,我把房间里的窗户开到最大,光着脚坐在床边正对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散凝在脸上的热气。
不知道坐了多久,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江沨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我叫他:“哥,过来坐。”
他抬起头跟我在窗户里对视,然后走过来和我并排坐在床边。
“后来外公的妈妈来了,那两只狼是一只母狼和小狼,看到外公的妈妈把他护在怀里就走了。”我把外公没讲完的故事补上结尾。
从玻璃里看不清江沨的表情,我扭过头看他的侧脸,半干的头发下面从眉骨到鼻梁再划过嘴唇下巴,然后是下颌到锁骨,一整条线起起落落清晰又精致。
他又穿了那件黑色背心,领口开到锁骨之下,线条也就戛然而止了。
“前天晚上我们还像陌生人。”我说,“太神奇了,你真的是我哥哥吗?你是江沨吗?”
可能是我问的话太蠢,江沨笑了一下,侧面的线条跟着生动起来,我听见他说:“不然呢?”
“我真怕醒来又在江怀生家。”
“不想回去吗?”江沨还是看着前面的玻璃,没有在意我的眼神,或者说没有制止我继续看他。
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已经不会思考了只能循着本能说:“不想跟你分开。”
这一刻我的精神已经被酒精侵占并且烧毁,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再缓慢地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总是要回家的。
沉默良久,我又改口:“我是说你这几天想去哪里看看吗?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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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隐约听到大门响动的声音,想起外婆昨晚说她和外公今天早上要去集市。
昨晚睡前我有些担心江沨不愿意和我一起睡,甚至做好了去睡客厅的打算,但说完最后一句话却先睡着了。
此刻江沨正平躺在我左侧,我们俩身上搭着同一条毛巾被。
桌上的表才显示不到六点。昨天晚上明明醉的七荤八素,但是视线描摹过的他侧脸的轮廓此刻又在眼前清晰起来,和他现在的睡颜重叠在一起。
哥哥真好看啊,我想。
放缓呼吸害怕吵醒他,想撑着身体坐起来,手从毛巾被里往外抽,刚一动手背碰到一阵凉意,我意识到是江沨的手。
我停下动作,就着胳膊肘撑在床上的姿势,手背跟他的手背贴了一会儿,直到手肘发酸才轻手轻脚地下床。
洗漱完之后绕着客厅转了一圈,拿起冰箱上放的一盆桃美人多肉,下面果然有一把钥匙。
这么多年了,外公藏钥匙的地方一点没变,我不用踩板凳也能够的到了。
我把钥匙圈挂在手指上来回地转,站在门厅深呼吸几口去推车,刚推出车棚江沨就出来了,他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一抬头正好跟他对视上,在他开口之前我实话实说,“我想去看看我妈妈。”
江沨拨弄头发的手顿了一下。
尽管我长高了但是这个摩托车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重,一愣神的功夫就要重心不稳倒下,江沨从门厅过来帮我扶住车把。
“你会骑吗?”他问我。
“应该会吧。”
江沨没说话,扶着车把抬腿跨上去,朝着大门一扬下巴,“去开门。”
我跑过去拉开大门,江沨半拧车把摩托车就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关上门,扶着他的肩膀跨上后座。
他换了一件白T恤,我望着眼前宽阔的背不知道要不要扶上去。
犹豫间,江沨侧过半张脸对我说:“扶好。”
然后一拧车把,摩托车轰鸣着冲出去。
巨大的惯性让我条件反射地两手扶在他的腰上,等摩托车开出去一段逐渐平稳下来后,我松开手改为攥住他的T恤下摆。
江沨开得很快很稳,转眼就出了居民区开上车道。
这条路很长,车流稀少,清晨朝露的气息和两旁高耸入云的白桦树整整齐齐地从我们身侧飞掠而过。
他的T恤被风灌满,猎猎作响,发梢也在被甩在后面,只不过他的头发很短,不像我妈的长发,总是劈头盖脸地摔打在我脸上。
我就会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把她的头发拢起来用手攥住,不让它们随风乱甩。
我妈没有频繁住院之前总会偷偷指使我去找外公藏起来的摩托车钥匙,然后趁他们两个不注意带着我一拧车把一路轰鸣到这条路尽头的湖边。
春夏天时,这条路两边还会有一种叫马兰菊的野花,她总是摘一大捧编个花环套在头上,漂亮极了。
“哥——”
我喊了一声,应该是风声太大,江沨没听到。
我只好伸出手绕到他肚子上按了一下试图叫他,掌心下的腰腹肌肉一下紧绷起来,硬硬的,江沨刹车停了下来。
我连忙松开手指指路边开的热闹的明黄色马兰菊,“哥,你能等等吗?我想摘点花。”
摘一小捧拿在手上,我又跨上车指着前面已经能看到的蓝色湖面说就快到了。
好像只是拧一下油门的功夫,那片湖就出现在眼前。仍是晶莹剔透的湛蓝,被风一吹湖面上像是起了褶皱一样,每一条涟漪上都闪着光。
江沨停下车,显然他也看见了湖边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