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镇很小,绕着镇子走一圈用不了一个小时。
这里和海城唯一相似的是四季都不分明。
我曾经花了很多年才分辨出海城细微的季节变化,好比把纸折叠再折叠,指腹卡住边缘“唰啦”一声刮到头,一张纸分割成明明白白的四份才罢休。
到塘镇后,任凭我每日执拗地从日出观察到日落,也没能从中窥探出一二分更迭的痕迹来。这里每时每刻都潮热到有些喘不过气。
镇上一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每一户都和外婆沾亲带故。刚来的时候多亏外婆这些亲朋好友的帮助,才把老房子修缮好住进去。
安顿妥善之后外婆总是催我回海城,我搪塞着挨到九月初,镇上的小孩都开学了。
外婆着急,扯着手腕就要把我送去机场。我只好跟她说江怀生一家移民去了国外,我不回去,也跟学校申请过迟一年入学。
“我想多陪陪你嘛。”我说。
外婆一愣,似乎是想再骂江怀生几句,最终只有薄薄一片叹息落在地上,“也好,那就休息一年。”
半晌,她犹豫着开口:“那你哥哥呢?”
乡下的时间流淌的很慢,有时候在桥头呆坐得久了,一抬头直刺刺的余晖晃进眼里,恍然间还觉得太阳挤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直到荡在河水里的小腿被鱼滑溜溜地蹭过,再回神,太阳分明是正悬在山腰上。
暮霭从远处的山间蒸腾而起,拂来一阵微乎其微的凉风。
踩着湿透的布鞋踏进院子时,外婆正在院角的广玉兰树下烧元宝。
金灿灿的纸元宝盛在红沿白面的搪瓷盆里,被窜起来的火舌吞下去,最后只余下半盆热灰。
外公已经离开一整年。
外婆的身影被燃起的烟缭绕着,我站在原地没动弹,她却先抬头看过来,视线习惯性地下落到我的鞋子上。
外婆总说寒从脚底起,不准我到常去河边踩水,只要被她看到难免要拉着我絮絮地教导,今天她却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小晚啊,把葡萄酒拿来。”
“好。”我应一声,进屋里端出外婆酿酒的罐子,再把酒洒到树下。
“你外公闻到味儿就能找过来啦。”外婆说。
这棵广玉兰树去年来时还蔫头巴脑的,一年过去,叶子重新覆上一层发亮的革质,花大如荷,馥郁的花香混着葡萄酒淡淡的甜味儿,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漫长夏天里,有过很多个被同样味道包裹的夜晚。
那是我最怀念的一段时光。
外公外婆总在饭后去散步,我坐在房顶上,双腿悬在半空晃荡。夜风微凉,蝉鸣声声,漫天星光都凝在身边人的眼睛里。
那时还不懂,偷偷看一眼江沨就错开视线的局促是喜欢,忍不住想要多跟他说一句话的小心翼翼也是喜欢。
北方边境的风沙掠过广袤的大地缓缓而至,我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扶着外婆进屋。
撩开门帘时她问:“小晚啊,是不是再过两个月就去上大学啦?”
“应该是。”我胡乱应着。
六月底的一天,外婆的妹妹挎着一只竹篮迈过门槛儿,“吃了没呢!”
我对这个姨外婆发自内心的感到亲近,她总是穿一身富贵花开的红布衫,时常在午后挽着外婆去搓麻将。
姨外婆把手里的竹篮往矮茶几上一放,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我,讲秘密似的凑近:“我外孙子回来了,正在镇口小学里教那群小孩画画呢!他也就比你大两岁,你们都是年轻人,一起去玩吧。”
我知道她是有话跟外婆说,双手接过包子说完谢谢就转身出去。
镇口这所小学坐落在我时常呆坐那座桥的另一头,是镇上唯一一座四层高的楼。上课的日子坐在桥边,能听到小孩们背古诗、读课文时拖得长长的尾音。
现在不是已经放暑假了吗,怎么会有人来教书?
我这么想着却没过桥去看,仰躺在堤上的软草丛里,一闭上眼,重回那个熟悉的梦里。
再醒来时,身边多了个人。
迎着光睁不开眼,隐约看到那人穿着白上衣,脑后扎着一撮头发,“小晚,好巧啊。”
我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睁开,是夏炎。他嘴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正低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手撑起身子坐起来。
“我外婆说从城里来的小孩儿就是你呀。”他伸手拍掉我头上的草屑,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围成圈的小孩,“我来教书啊。”
“哦。”
原来夏炎就是姨外婆的外孙,虽然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他说话确实时常带着和外婆相似的尾音。
夏炎给那群小孩一人发了一块画板和一盒蜡笔,让他们自由写生,等太阳落山之前把画收回上来点评。
不管怎么说,在陌生的地方能遇到认识的人算是一件不那么无聊的事。
我坐在一旁看他表扬那些小孩惨不忍睹的画,再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星星贴纸,挨个贴在画纸一角。
“你们都很棒。”他笑眯眯的,把一群小孩哄得手舞足蹈。
等小朋友都走光了才挨着我坐下,又伸手从草里拽出一根狗尾巴草咬着,含含糊糊地说:“这么一算,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吧。”
我学着他揪掉一根草含在嘴里,苦涩味瞬间充斥整个口腔,生硬地换了话题:“你怎么会来教画画,不上学了吗?”
“上啊,下半年去交换就不回海城了,感觉没意思才来教小孩,没想到还多了个弟弟。”
“哦。”
可能是早就认识或是莫名的多了半分血缘的关系,跟夏炎坐在一起让我难得的感到平静。
“你要不跟我一起走?”他把草吐出来突然问我,语气里听不出玩笑的意味:“反正你也不回海城了吧。”
“不回了。”
“怎么样,不然你打算去哪里上学,根本没报志愿吧?我去帮你跟外婆说。”
我把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目光望向远处,虚虚的找不到落点。直到山间掠出一群飞鸟才回过神,“好。”
怕夏炎没听到,我转头再跟他确认,“我也走。”
我不知道他从姨外婆那里听到多少关于我和外婆的事,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登机前拉住我,“真的走了哦?”
我点点头。
他递过来一块毯子,“睡一会儿,要坐好久。”收回手时状若无意地问:“那你哥哥呢?”
我放在毯子下的手指紧紧蜷在一起,指甲按进掌心握了满手的无力,把头抵在窗户上阖上眼。
小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游走在两个极端,认为一切非黑即白,连分开也只能落个仓促又惨烈到不敢回想的结局。
后来无数次想过,假如那天重来一次,时间再充足一些,我应该上楼敲响江沨的门,认真地再见他一面,把他的模样镌刻在心底,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
离开塘镇后我一路向北漂泊,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厚厚的积雪,做过的每一个梦都是从八岁那年昏暗的楼梯转角开始的。
江沨牵着我的手,站在高一阶的楼梯上回过头,说:“你该叫我哥哥。”
再往后的记忆却像是落了一层又一层雪,年复一年地冰封起来。
人只有在濒死的时候才会毫无保留地回忆一生。
直到我被困在北极圈里一座小镇的教堂墓地时,才不得不完整地回头看那些潦草又漫长的光阴。
回忆一边温暖着躯体,一边剖剐着灵魂,比钝刀划在手腕上还要疼。
早就被冻到失灵的手机不知怎么突然接到了正在春城办展览的夏炎的电话。我只能用短暂的音节应着他的问候,担心说出长句来抖的让他起疑。
“好,那先这样,”他说着要结束的话却拖长尾音,沉默几秒之后叹了口气:“我好像在春城看见你哥了。”
回应他的是我的手机和人一起砸进积雪里的声音。
“噗嗤”一声,心脏都活了。
辗转到春城后,我想过无数种和江沨重逢的场景,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最体面的笑和最标准的对不起。
用掉一整个四季,走遍春城的街道、商场,徘徊过每一个律师事务所、法院。
春城的夏天不似海城一样多雨,路边的梧桐也变成繁密的香樟,首尾相连覆盖着大半城市。
慢慢的,那些满怀的希望像泡泡一样一个个崩裂。我一度怀疑夏炎说见过江沨只是把我骗回国,再塞进学校教小孩的借口。
却不曾想在熙来攘往的小学门口,对上一双梦里都不敢奢望看清楚的眼睛。
我分明听见之前做足的准备叮叮咣咣碎了满地,双脚被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江沨走过来的时候我应该说对不起的,明明练习过无数遍却脱口而出一句,好久不见。
封存的过往就像一只莹净的钧瓷瓶,被一张客套的笑脸,一句生硬的寒暄,磕出细细的裂纹。
他没什么表情地掰开我按进掌心里的指甲,扣住手腕,把我从阴影里拖到街边的阳光下,塞进车里,之后的发展便脱离了控制。
哪怕曾经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对待过我。
我想不明白江沨的行为是羞辱亦或是惩罚,直到被他环住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好像自动退化回十七八岁,或者更小,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
江沨的房间和曾经海城那个已经完全不同,少了少年气的篮球足球拳击手套,少了一块能坐在上面对着蛋糕吹蜡烛的圆形长毛地毯,少了装着哈利波特城堡的书架。
他却又说了故事开头那句“你该叫我哥哥”。
这是开始,是结束,还是按下了重启键?
我想圈他的脖子,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把这么多年的想念和愧疚统统倾泻出来,想叫一声哥哥,想说一句对不起。
更想自私地求一份宽容原谅。
哆嗦地伸长胳膊,不顾衣不蔽体的难堪,我张了张嘴,牙牙学语般尝试着吐出堵在嗓子里七年的一句,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江沨慢条斯理地后撤,双手扣住我的两条胳膊放下去,“吓到你了。”
他站起来,仍然穿戴整齐,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我曾经用视线描摹过无数遍的侧脸线条更加锋利。
再往上,暗沉沉的眼睛垂着乜过来,睫毛被顶灯映的柔和温暖,但落在眼下的阴影和眼神一样深,只在我身上一掠而过。
疏离的冷意像水汽一样大团洇开,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攥紧被子,视线仍然不舍得离开他半分。
江沨没再看过来,一两秒后掷下一句“好久不见”,然后转身出门。
我本能地想起身去追,被子落地,露出一身狼狈。
我这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