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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今朝欢愉 钱塘路 3454 2024-09-15 11:09:51

家里有很多陌生人。

浅色的头发与皮肤、宽而高挺的鼻梁、多数人像外公一般魁梧,皆披着黑纱围着厅堂中央的灵柩垂首,低声诵唱我听不懂的挽歌,哀转久绝。

外婆被拥在最中央,宽大的黑纱从她窄瘦的肩膀倾泻而下,在一众高加索人种中显得异常伛偻。

我昏迷了两天,因此错过合柩前和外公再见一面的机会。

外公在寒假前突然晕倒在院子里,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检查出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交代外婆不要告诉我,不能影响我高考。外婆只好打电话劝我寒假留在海城。

镇上医院的医生说外公还有一年时间,他们本来想等我被大学录取之后再告诉我,外公却在睡梦中悄然离开了。

“你来了,他也能放心地走啦。”外婆坐在床边,细细摩挲着我的手,“别哭,乖孩子。”

“没哭。”我抹了抹眼睛,手心沾上一片冰凉,又被外婆拢在手里。

外公的摩托车还停在雨棚里,钥匙藏在冰箱上的桃美人花盆下面,他做的狗窝仍然在紫藤萝架下等着有狗自愿上钩。

我猛然坐起,顾不上穿鞋跳下床跑到院子里,扛出竹梯爬上屋顶。

外公给我用砖头堆的赛车跑道也还在。

但是外公去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又一日,午后,厅堂突然空了,外婆和外公的亲朋们或许是去外面的路上哭拜。

我从呆坐了几日的沙发沿上起身走到灵柩前,按照习俗,入殓后,灵柩右侧会被凿穿一个小孔,让逝者能耳闻目睹到外面的亲人。

我把手覆在棺盖上摩挲片刻,低下头跟外公小声约定:“外公,我会照顾好外婆的,你放心吧。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灵柩周遭铺陈着大团白色黄色的花,其中混着一小束淡粉色马兰菊,是我昨天跑到大路上摘的,“记得跟妈妈说,我想她。”

说完,我小指弯曲,在棺盖上轻叩一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我不知道外公是从哪里来的,他是我从小到大的英雄,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齐天大圣,无所不能。

小时候有一次把外公送上绿皮火车时,外婆指着卧在大地上无尽的铁轨对我说,外公的家在轨道的尽头。

那是另一个国家,另一块大陆。

现在他又变成了一捧温热的灰骨,装进小小一只像是石头的青灰色陶罐里,被他的妹妹抱上绿皮火车。

上车前她揽住外婆的肩膀,矮下身子贴了贴外婆的脸。

谢谢,对不起。她用蹩脚的中文说。

外婆的声音几不可闻,低的要被粗粝的风刮跑,“飘荡几十年,该回家啦。”

说罢,绿皮火车呼哧呼哧地吐着白烟,穿越广袤荒凉的边境大地,到另一头去了。

轰鸣声越来越远,外婆缓缓喘出一口气,我慌忙扶住她飘零的身子。

“没事呀……”她说,“我也该回家啦……”

离开那天,同里难得下了场夏雨,还没落地就被风吹得偏离轨迹,落在发丝上潮的发闷。

外婆只拿走了她那个七破八补的收音机。

我低头落锁,熟悉的院子和过往的回忆,咔哒一声都留在里面。

一转头,外婆兀自站在白桦树下,正凑近了拉出收音机的天线,声音溢出来,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

自外公去世外婆就一直冷静自持,周到地接待前来吊唁的至亲好友,连他们提出要带走外公时也只是楞了一下,揉搓着衣角点点头。

那些离别的悲伤苦楚好像走了很远的路,此刻才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从她浑浊的眼睛里仓皇滚落,越过沟壑纵横的皮骨,砸在地上。

-

外婆的家乡是我没听过名字的一座南方水乡,从省城坐飞机需要在海城中转。

在售票员再三确认下我买了在海城停留最久一班,但也只有三个小时而已。

我把外婆安置在海城机场的酒店后,匆匆跑出去打车。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司机把油门一轰到底。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城市,耳边是涌动着雨后泥土气息的暖风,晚霞染红梧桐叶的脉络,像是注了血。

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合眼,我此刻却回光返照般抖擞,紧紧攥着书包带默念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像是迫不及待去赴一场盛大的约。

溜进院子,躲在熟悉的散尾葵花盆后面,我如今已经不是小时候的身量,为了把自己藏好只能尽量蜷缩着,下巴埋在膝盖里。

三楼江沨房间的窗户紧闭,暗蓝色的玻璃上映着火红的流云,一点点变暗直到最后一丝也看不到了。

夜慢慢爬上来,细碎的星星坠在上面,今晚好像没有月亮。

我已经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也不需要再去想什么万全的理由。

江沨的姥姥姥爷去世,我的外公去世,陈阿姨的苦苦哀求。所有糟糕的,脱轨的源头都是因为我。

只要我走了,一切自然会回到正轨。

风把叶子吹的沙沙响,尖锐的叶尖偶尔划在脸上带过一阵细密的痛。

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不会已经错过飞机了吧,那就等明天再走好了。从八岁到十八岁,我不止一次躲在这里等他,看他。

可是现在外婆还在等我。想到外婆在酒店佝偻着背朝我摆手的身影,登时全身浮起一缕绝望的冷寂。

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没来得及和江沨去北方看一场大雪,没来得及和他一起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没来得及送他一束花,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为什么生日蛋糕上插了九根蜡烛……

连见上最后一面也来不及吗?

我只是想见见他,再听他说一句话。

手机!

我豁然想起这回事,一把把背后的书包扯下来掏出手机按下电源键。

电量只剩岌岌可危的百分之十。

忽略开机之后疯狂跳出的一连串消息,我深呼吸一口,哆嗦着手指给江沨打过去。

只响一声就被接起来,接通后有一瞬间电流传播的空白,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江沨嘶哑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你在哪?”他问。

“……”

“在哪?说话。”

“哥……”

一开口,声音哽咽颤抖,像是喉咙里含着半颗柠檬。

我从小就习惯了独自消化所有委屈,甚至很多时候已经对这种脆弱的情绪免疫,直到有江沨在身边之后才重新健全了感知能力,会哭,会笑,会难过,想被安慰,被抱在怀里。

是他把我变得像个正常人。

眼泪早在前几天流尽了,喉咙里的柠檬汁水丰沛,不知怎么从眼眶里倾盆而下,顺着叶尖剐蹭在脸上的细碎伤口,深深渍进去,蛰的摧心剖肝。

我不敢说出更多的字,生怕溢出来的哭腔让他生疑,捂着嘴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不想错过他每一寸呼吸。

相互沉默许久,江沨哑着嗓子问:“还在外婆家?我去接你。”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哥。”我喘一口气,身上冷得发抖,竭力维持着声线平稳:“我不回来了,外公外婆要回俄罗斯,我也去。去那边读书,生活,定居。”

“就不回来了。”

谎言一旦说出口,如同顺风吹火,烈烈燎原:“我来海城就是为了报复江怀生,我不甘心我妈妈被他骗,就那么死了。”

“我勾引你,跟你上床,就是想毁掉你,让江怀生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不正常,让他发疯,让他后悔,生不如死。”

江沨的语气异常镇静,“然后呢?”

我忍着痛继续说:“我抓到了他的把柄,足够让他进监狱。外公外婆因为他骗了我妈妈耿耿于怀十几年终于能安心,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

可笑的骗子继续说着拙劣的谎言,“所以我用不着再骗自己喜欢你,跟你在一起了。”

静了几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听见自己的心在逐渐下沉,摧枯拉朽地一坠到底。

“是么。”

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随后“唰啦”一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都震颤了一下,那声音不像是从手机里传来的,我循着音源抬头。

江沨把窗户拉开,从漆黑的窗里探出手肘撑在窗台上。原来他一直都在家。

他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指尖夹着忽明忽暗的一点烟丝燃烧的火光。

风一吹,火旺了些,点亮他深刻的轮廓。

我把下唇撕咬出血才堪堪止住大声叫一声哥哥的渴求。

为什么今晚没有月亮,不能把他的脸照得更清晰点。我只能拼命眨了眨眼,试图在脑海里刻下每一帧模糊的画面,耳朵里捕捉着近乎于无的呼吸声。

像是在看一出默片。

突然想起曾经在老旧的唱片店买到一张年代久远的磁带,是小区门口麦当劳里常放的那首《First Of May》,但当时我却没有能播放的机器。

等到很久之后终于拥有播放器,那盘磁带却因为放置太久受潮,磁粉脱落,播放到声音一半就突兀地停滞,只余下磁带无声地空转。

我为此惋惜了很长时间。

“你遇到我实在太倒霉,”我分不清自己是在说谎还是在陈述事实,视线不舍地从江沨不甚明晰的身影滑落到暗浪涌动的泳池,“当年把我从泳池里拉出来也许就是个错误,你不该管我的。”

我看了看时间,哪怕是空白的磁带也该咔哒一声停了。

“哥,你忘了我吧……”

说完这句话一阵阵眩晕袭来,几乎天旋地转,我不知道从江沨指尖抖出的橙红色星火是在下落还是在上升,是会点燃门厅的矮灌木丛还是会在天上燃出一朵烟花。

恍然间,我听到他叫我:“小晚。”

我连忙把手机贴的更紧,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

是诘责,是谩骂,还是失望,只要他还愿意再跟我说句话。

“嗡”地一声,手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我手一松,下意识地想去抓胸口的平安锁,只抓到一手空。

小时候外公总说,骗子说太多谎就会变成哑巴。

我浑身发抖,不断地对着空气,对着三楼的窗户说着,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忘了我吧……

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灌进热铁,最后无声地号啕起来。

一支烟燃尽,江沨抽身,关上窗消失在黑暗里。

我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

外婆早已精疲力尽,一上飞机就合上眼,我要来毯子给她仔细披好。头倚在窗户上俯瞰被灯点亮的海城轮廓。

像一张巨大的,用道路编制成的网,错综复杂,张牙舞爪。

我曾经拼了命的想要逃离这里,兜兜转转十年间无意扎下根,如今斩经断脉时才发现根深却并无盘虬,孤零零一条扎在地上。

断了,也就成了一桩槁木。

外婆动了动身子,收音机从毯子下滑落。

我弯腰捡起,无意间拨动开关,电池早在登机前就扣掉了,却仿佛感受到有细微的声音淌出来,是白天外婆站在白桦树下听的那首曲子。

飞机像一颗饱满的子弹轰然冲进厚重的云层。

我望着窗外,分明是一片虚无,却好像看到江怀生拦腰把我抱上飞机的景象,跳帧似的,又变成江沨背对着我弹钢琴的背影。我对着窗户喊,哥哥。

哥哥。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

眨眨眼,所有画面消失不见。只有额头上的汗在窗户上晕出一的小块水渍。

我把外婆的收音机贴紧耳朵,反复听见那段缥缈的唱词。

“一场好梦匆匆醒,心已碎,意难伸。

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作对飞。”

十年,能拥有江沨的十年已经足够长,梦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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