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呗,怎么个事儿啊。”
酒吧二楼包间,明明灭灭的灯光闪过,倒映出大理石瓷砖上细碎纹路,稍纵即逝,喧嚣的音乐隐约隔绝在外,话语声也几乎被暗淡光线吞没。
柯谨叫了一帮人来喝酒,见郁酌兴致缺缺,也没绕弯子,一开口,就直奔主题地问起他最关心的事。
“发消息的时候我已经说的已经够清楚了吧,不想提。”
郁酌栽了个不轻不重的跟头,总觉得不痛快,捏着酒杯神情恹恹,不满,“干什么,看到我倒霉,你很高兴吗。”
“不是,怎么就说清楚了。”
柯谨却没顺着他,穷追不舍,“现在什么情况?你真和他睡了?没开玩笑?那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没提,再说了,谁能想到……”
郁酌没正形地坐着,姿态懒散,头发也压得有些乱,声音越说越小:谁能想到他们还会再见面。
他憋屈得很,正说着,微微撩过眼,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不经意瞥见柯谨的神情,说不清是在笑还是什么,有点奇怪。
但很快,对方又恢复如常,他只当自己看错了。
“早知道那天我就不该提前走。”
柯谨低声说。
起初看到郁酌回复的那句话,他还不怎么相信,以为对方是在耍他玩,压根没想过,白天随便一句玩笑,居然还真让自己给说中了。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认清现实,承认自己从小到大的亲密玩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人钻了空子,郁卒不已。
默然片刻,柯谨闷头喝了口酒,又想着郁酌的态度,稍顺意了些,又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真就让人跟着啊?”
“还能怎么办。”
郁酌陷进沙发软垫中,翘了翘脚:“我现在卡也被停了,还有这么一个麻烦盯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
“不行。”
他突然一骨碌坐起来。
不死心:“得想个办法,把他摆脱掉。”
柯谨当然是支持的不得了,想了一阵,心里总觉得不对劲,摩挲酒杯,透过纷乱的灯光抬起眼,视线动了动。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在周遭推杯换盏的笑闹声中,挨得也近。
似是酒意上涌,郁酌没骨头似的坐着,长睫低垂,显得没精打采,瓷白的脸颊却镀上一层炫丽的光晕,几缕发丝贴在脸侧,萦绕着蓬勃的美感。
“哎,不是我说,你觉不觉得太巧了,你看,这事儿刚发生没多久,这人又被郁总找来了……”柯谨一个激灵回神,将手里的东西一搁,想明白了。
“操。他不会就是冲着你来的吧。”
?
话音落下,郁酌有点愣住,又像是真的在思考其中的可能性,微微收了收腿,手臂支着下巴。
他略一眨眼,半晌,摸摸自己的脸,想了又想,不禁想起自己先前就在心中升起过的怀疑。
哼哼。
郁酌收手,语调扬了扬:“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话换谁说都像是在自吹自擂,观感差劲。
偏偏郁酌嘴里说出来,却是理所当然,让人生不起一点质疑的念头,就连因自鸣得意而略显嚣张的表情也显出几分稚嫩的吸引力。
然而半真半假应了一句后,他又顿了顿,轻轻皱眉:“但是……”
“那天我喝醉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的好吗。”
郁酌越说越慢,努力回忆,“虽然他当时把我带回家,看起来是有点居心不良,不过的确是我不让他打电话找人帮忙的。”
当然不能打,要是不小心拨到郁还峥那儿去怎么办?
柯谨:“那也不用带到家里去啊,给你开间房不就完了。”
郁酌觉得自己像是在替人辩解,但话说到这儿了,只能开口,踌躇道:“他看起来好像挺缺钱的,也许是想节省一点?”
这人虽然有点难缠,不过长得好看,身材也一点儿不差,而且……总之各方面都挺好的。
就是脾气太臭。
“算了。”他琢磨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语气松下来,似是想到什么,“不管了,反正我也没吃亏,而且,你肯定是想多了。”
柯谨:“怎么?”
郁酌抱起果盘,坐直几分,有话要说:“你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郁还峥催命一样问我去哪儿了,为什么夜不归宿,我想着总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就留了他的联系方式。”
“过了几天,我被看的太紧,后来你又叫我去看车展,我就把人给忘了,直到他给我发消息,说想见个面。”
柯谨:“你去见了?”
郁酌神情气愤:“没啊。”
柯谨:?
“事情太多了,我腾不出时间,就问他改天行不行。”他插起一块水果,咬下,“我当时还有点愧疚,不仅忘记了这件事,还要放他鸽子,接着我就想起来,之前在他家,我好像不小心摔坏了什么东西……所以就给他转了点钱。”
柯谨语气迟疑:“然后呢,他收了?”
郁酌:“没有。”
“他立刻就把钱退回来了,不仅是这样,还说了很难听的话。”
旧事重提,他还是愤愤,语调上扬些许,“说什么——不想见可以直接说,不用拿这些臭钱打发他,之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还有一堆乱七八糟阴阳怪气的话。”
“然后我就把他拉黑了。”
一口气说完,郁酌又咬了一块水果。
“……”
柯谨难言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听明白了。
那人明显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脾气上来,说话硬了些,这些“难听的话”,说不定还是少爷自己添油加醋加工过的。
郁酌嘛,生起气来总是不讲道理的,无理取闹也很有一套。
不过这关他什么事?
想到这里,柯谨乐了,赞同地附和他道:“你说的对,那应该是我想多了。”
时间一点点走过,外面天早就黑下来。
眼看郁酌把果盘吃的见了底,柯谨赶紧转移话题,讲起过两天的安排,又问:“等会儿什么打算,上哪儿去?”
郁酌仍然神色郁郁,只回答一句:“哪里也不去。”
“因为没钱?”柯谨惊奇,随即又大方道,“我有啊,这算什么事儿。”
微微耷拉着眼尾,郁酌目光瞥向他,接着又向后一躺,声音也被拢进沙发角落,闷闷道,“不止这次,这段时间,我可能都不能去别处了。”
下一秒,似乎是映证他的话,叮叮当当一阵手机铃响。
屏幕闪烁,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条微信消息。
“在哪儿?”
“很晚了,我接你回去。”
……
郁酌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自己去看,亮起的手机屏幕上,他给这人的备注是:监察队队长。
-
夜晚温度降了许多,周身却仍然挤着些许热气。
郁酌四处找了半晌,一眼看见停在不远处的车。
路口寂静,车身半隐没在黑暗中,一人倚在车旁,路灯勾勒出身形,与夜色相融的外套被风吹得鼓起一角。
“地址?”见郁酌安分地上了车,段煊看了他一眼,打开车灯。
身旁的人却好一阵没回答,在副驾驶安静坐着,呼吸间还有淡淡的酒意,夹杂着水果味,很快就不明显地散在空气里。
片刻后,郁酌才靠着椅背,微微偏过头,白天耀眼的头发被挤得缠成一团,几乎挡住眼睛,头顶还翘起几根,一抖就落下来。
他憋着坏似的,慢吞吞说:“我卡被停了,没钱,也没地方住。”
语气理所当然:“你得把我一起带回去。”
……
段煊一顿,沉默着又看他一眼。
郁酌毫不退缩地回望过去,一点儿也不心虚,眼底被酒意蒸得微红,亮晶晶的,在光影朦胧的狭小车厢里闪烁。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临走前,他拿定主意,对柯谨说:“这几天我烦死他,让他受不了主动辞职。”
说完这句话,他不记得对方什么反应,不过想来应该是很支持的。
想到这里,郁酌目光更加坚持,本以为段煊会说点什么,谁知对方居然一言不发,除了时不时用余光朝这边看几眼,一路上压根没有要拒绝的意思,真就这样把他带了回去。
“坐吧。”
再次踏入这间小出租屋,郁酌却是新奇地朝周围打量几眼,有点陌生。
说到底,这次才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拜访。
段煊去给他倒水,他则大摇大摆,和在自己家一样四处转悠。
直到路过卧室,不经意瞥间那张熟悉的床,郁酌脚步倏地一顿。
紧接着,许多零星的、混乱的、难以言喻的画面也随之揭开一角,一股脑往他记忆里钻。
!
他脸一热,如临大敌地后退半步撤出去。
“你——”
细微的脚步在身后停下,郁酌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手里就被塞了一杯水。
段煊视线来回一扫,率先开了口:“我睡客厅。”
闻言,郁酌收回思绪,扬了扬眉,又抬眼盯着对方,心想你现在倒是知道不睡一起了。
他点点头:“那当然。”
出租屋不大,一室一厅,家具也都是旧的,隐隐流露出陈旧的气息,段煊一个人住,屋内没有任何其他人生活过的痕迹,自然也不足以让郁酌住的满意。
他只短暂尴尬了一秒,换上拖鞋,很快就开始熟练地挑三拣四。
先是说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要喝热的,接着又是衣服得准备新的,其他都穿不惯……一会儿太冷,没过多久又太热,没等对方坐稳,他再次开口:“好饿,想吃宵夜。”
把人指挥的团团转。
到了洗澡的时候,郁酌脱了衣服,突然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探出头,湿漉漉的水汽一起往外涌。
“又怎么了?”
声音僵了几秒,对上郁酌的视线,段煊立即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推回去。
他飞快地把门关紧,压了压眉,靠墙站着,这才语调缓而慢地开口,声音从门缝挤进来。
“洗发水。”里面的声音有些失真。
再次把门掀开一条缝,郁酌脸侧淌着水,心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宝贝头发,“我用不惯这个牌子的。”
“行。”
段煊咬牙,眉心跳了跳:“还要什么,你一口气说完,我去给你买。”
更深露重。
等段煊不知道第几次领命出门,拎着几个袋子回来时,家里已经安静下来,没了那些扰人的动静。
察觉到什么,他脚步一缓,先是在门口站了一阵,接着才轻声合上屋门,将手里的东西慢慢放在茶几上。
房间门没关。
段煊换了鞋,隔着一段距离,从房门的空隙中看见被子鼓起一团——郁酌已经睡着了。
他站定一瞬。
半晌,不禁笑了一下。
明明出门前还在抱怨被子的花色太难看,睡在里面会做噩梦,现在倒是睡的比谁都香。
也是,对方喝了酒,跑了不少地方,晚上又忙着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事做,看着神采奕奕,其实早就困了,沾上枕头就没法再睁眼。
段煊关了客厅的灯,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却见郁酌似乎被声音惊扰,一个翻身就要滚下床,迅速伸手托住他的脸,把人摆正,捋顺头发后掖好被子。
他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又将空调温度调高两度。
收拾好后,段煊熄灭床头灯,室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却好一阵没离开,隐隐约约的,能闻到对方指定的、陌生洗发水的香味,于是闻了一下手指。
真麻烦。他在心里想。
活了二十几年,郁酌是他见过的,最难伺候的人。
也许他要认真地想想办法,努力很久,才能让对方愿意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