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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幕已是在紫柱金梁的殿中。
站在铜镜前的萧霁阳抬开双手,任数十个宫女老仆往她身上层层叠叠地更衣系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得像个人偶娃娃。直至最后一件红鸾羽衣上身,半数的人毕恭毕敬退出去,两名侍女抬着鎏金珍珠冠呈到眼前,待她颔首过目后,行完礼方道:“公主,辰时一刻行及笄礼,您先休息。奴婢先行告退。”
“下去吧。”
三人退身出殿,关门时将晨间洒进殿中的阳光一并驱逐出去,站在铜镜前的公主面无表情地静止许久,久到长舒以为是自己术法出现了问题,才见她使劲将裙摆薅到手里,轻手轻脚跑到门边探头探脑,确定门外无人之后,将殿门打开一条缝,冲着屋顶小声唤道:“姜禹——”
一黑影从梁上落身闪至门前,轻如飞燕,抱剑而立,不带半点声音。
萧霁阳把门推来,将人拉了进去。
“东西带来了吗?”
姜禹点头。
“快快快。”
少年从衣襟中掏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油纸,用红线从各个面穿插捆好,顶端打了结。
萧霁阳两眼放光,接过去便迫不及待拆开,果然,里面端端正正放着四块完好无损的桂花糕。二话不说,金枝玉叶的公主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一口吞下一块,眼睛大嘴巴小,费点力才勉强包住了食物,嚼了许久也没嚼完,嘴边沾了些粉末,眼睛满足得眯成一条缝。平日那些礼仪教条,全然被抛诸脑后。
一顿风卷残云,等她再朝油纸下手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萧霁阳欲罢不能地把纸底最后一点散碎糕块捻起来放进嘴中,砸吧砸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向耐心看自己进食的小侍卫。
姜禹感受到两道炽热的视线,转过头去不理她。
萧霁阳扯扯姜禹的束口袖子:“姜禹……”
小侍卫耳根很快红了起来:“不、不行。”
“姜禹……”
被这样抓心挠肝地叫了两声,姜禹面露不忍,但还是一板一眼道:“不行。”
萧霁阳马上就要哭给他看:“姜禹……”
“公主。”姜禹转过头,十分为难,“今天是你的及笄礼。”
“我不想去。”萧霁阳一撩袍子,大马金刀地摊坐在椅子上,“你带我出宫吧。”
“今天,不行。”
“姜禹。”萧霁阳两肘撑在扶手,仰头望着房顶繁复的油彩花纹,两眼有些失神道,“你见到我的及笄冠了吗?”
“嗯。”姜禹斟酌道,“很……很好看。”
“皇兄让我试戴过。他问我喜不喜欢。”萧霁阳看向他,“你知道我那时说了什么吗?”
姜禹摇头。
“我说,这冠好重,我不想戴。”
姜禹一怔,嗫嚅道:“其实……也没那么好看。”
萧霁阳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悄悄去拉姜禹的手,看着眼前人以腾飞之势从耳朵蔓延到两颊的酡红,说道:“你带我出宫吧。”
大晏国都,北门大街,夕阳。
酒足饭饱的萧霁阳喝得半醉,拉着姜禹满大街乱窜,一脸餍足,还带着些闯了祸以后的莫名兴奋。
她特意挑了条相对其他主道来说较为冷落的街市,自己平日也鲜有至此。
“听说了吗?今儿是霁阳公主的及笄礼,上至老皇帝,下至芝麻官,全都一早在光明殿等着吉时,看看那四公主规矩起来是个什么样。”
抽着烟袋子的李三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说起话来嘴里都灌风:“什么样啊?”
“春风飘荡秋水漾!”王二麻子接话道,“吉时都过了八百年了,人影都没见到!现在整个皇城都传遍了!听说老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走街串巷过来卖馒头的张全“嗨”了一声,抖着腿道:“俺就知道那四公主不是个省事的主!她要能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当个公主,咱那南门大街起码少几百个两寸深的马蹄印!”
“谁说不是呢!现在指不定在皇城那个旮旯游蹿呢!”
这条街的人在今日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主人公此时正在张全对面那家首饰店里游蹿。
“姜禹姜禹!”她朝门外放风的人招招手,“你进来!”
一身黑衣的蒙面侍卫左顾右盼,似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进来嘛!”
最终叹了口气,一头扎进店里。
“怎么了?”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又去扯他的衣袖,仰起头巴巴地说:“今天是我的及笄礼。”
“嘘!”姜禹隔着面布将手指放在自己嘴上,四下看看,发现没人听见,才小声道:“莫要声张。”
“哦哦。”萧霁阳配合地点点头,踮起脚凑到半蹲着听她讲话的姜禹耳边,虚声道,“今天是我的及笄礼!”
“……”
姜禹眼色沉下去半分,直起身按住萧霁阳双肩,看着这人眼中迷蒙神色,估摸这是醉了。一把抓住她道:“小姐,回家了。”
“不回!”萧霁阳伸出一手复按在姜禹那只手上,整个身子向后发力拖住他,“除非你……除非你给我买东西!”
姜禹转头,看着涨得满面通红的萧霁阳哭笑不得:“你还要什么?”
“我的及笄礼!我、我没有笄簪!你送我!”
姜禹神色凝重起来:“小姐……”
当朝四公主的笄簪,岂是谁都能送的。
“我不管我不管!”雍容华贵的王侯小姐眼看着要撒泼打滚起来,“不给我就不回去!”
姜禹失笑,缓步过去把人扶好,低声道:“我买还不行?你别说是我送的。”又拉着萧霁阳走到掌柜面前,问道:“本店最好的簪子拿出来看看。”
掌柜赔笑:“公子第一次买簪罢?”
姜禹有些窘迫:“怎的?”
“这配饰如何,好与不好,绝非一人之见可以决定。金簪银簪,戴的人若是不喜欢,那便一名不值,素簪木簪,遇到合眼缘的主,也能是千金不换的宝贝。”掌柜笑盈盈道,“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禹不置可否,转头对萧霁阳耳语道:“公主可有看得上眼的?”
“那个。”
萧霁阳手指之处,掌柜身后木架上放置着一支色泽极好的金步摇,在照进店里的残阳余晖下熠熠发光。
姜禹在心中粗略估算着自己不多的积蓄,平日萧霁阳的所有开支都有二皇子报销,可这支步摇,他只想用自己的钱买下。
咬了咬牙,姜禹试探道:“这步摇……”
“不卖。”掌柜和气道,“亡妻遗物,公子见谅。”
只得悻悻作罢。
还想再问萧霁阳有没有别的想要,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呼:“这不是四公主吗!”
闻言望去,竟是南街卖馒头的张全,今日吃饱了溜到北街来了。
顾不得眼下许多,萧霁阳一手提起裙子一手抓住姜禹道:“走!”
不知何时禁军闻讯赶至,那夜向来寥落的北街,看热闹的看热闹,抓人的抓人,逃跑的逃跑,又是一阵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