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七年后,还是一样的夏夜,莫邪山腰长阶旁的松木依旧青翠如盖,夜幕中,一灰一白两个挺阔的身影踱步林间,灰衣的那位两手空空交叠背在身后,穿的是上玄门寻常的弟子服。身旁的白衣公子比之他来要更瘦削一些,手执一把长剑,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你十六哥特地下山找人给你裁的这身新衣裳,倒十分合适。”
“十六哥向来心细。”
白衣公子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光凭材质和绣纹针脚就能猜出其价值不菲的素色锦袍,没有多说什么。
“盘缠可带够了?”
“够了。十六哥和二师兄他们怕我不够,白天又悄悄塞了好些进去。”
灰衣公子停下脚步,笑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对面的人跟着停下,一本正经道:“包袱变沉了许多。”
“他们这是料到你会趁他们不注意,在夜里不辞而别。”怜城抬头望着垂挂天际的圆月,语气中难免带了两分怅然,“小十七,何不明日一早再走?”
怜清沉默一瞬,说道:“师兄们定会个个都要找我道别。”
怜城闻言不由得一笑,听出了怜清话里的无奈:“也是。一样的叮嘱你要听个十几遍,像小十六那样的说不定还要唉声叹气撒点眼泪,你还是悄悄逃的好。”
“师兄们是爱护我的。”怜清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只是那样……大半日又过去了。”
“你明白就是了。”怜城叹了口气,“他们自你出生起就把你团在手心,片刻不离地带着长大,谁让你磕了碰了都要自责好久,哪里舍得随随便便让你一个人下山。此次若不是师命难违……诶对了,你同掌门说过了么?”
怜清点头:“说过了。”
“掌门可有另说什么?”
见对方摇了摇头,怜城拍拍怜清的肩:“掌门向来话不多的,他知道该说的我们都已经来来回回说够了。不过他也是极关心你的。不然上玄门十七个弟子,他也不会谁都教,却偏偏只收你为徒。”说罢又笑了笑,“十六个师兄,就没一个是闷葫芦,却把你养成这样。面冷心热,这点你倒像是掌门带出来的。”
“此次下山,是师尊交给我的一次历练。无情诀心法我虽修至上乘,但总归没有实操过。师尊说,万事万物不破不立,我虽修的是无情道,但总要入世,才能出世。”怜清目光凝在虚空,“再者,这次在皇城作祟的妖孽,很可能是七年前伤我那只。即便师尊没有派我,我也是要去的。”
怜城神色一凛:“你是说……那只罗刹?”
七年前上玄门奉命去霜天漠封印怨灵,虽不知那里为何会积郁如此强大的怨气,但有掌门坐镇,一切也还算顺利。岂料就在封印快要结束之时,原本安分的怨灵突然躁动难捺,两相对峙之下,阵法中竟催生出了一只罗刹。修为虽浅,破阵而出时却带着冲天煞气,倘或让她就此逃脱,人间怕会不得安宁。
那罗刹大抵在阵中听见了师兄弟讨论怜清,得知上玄门还留着一个小弟子的消息,一出阵便朝莫邪山的方向奔去。他们原本并不担心,只觉得有掌门亲设的结界挡着,届时恰好可以在结界外将无路可走的罗刹就地剿灭。
结果追到莫邪山下才发现结界不知何时已被人破了,罗刹也得以从裂口中混入上玄门。众人当即慌了阵脚,也不管什么捉妖,去了怜清房中,发现人果然失踪后便随着罗刹一路残留下的踪迹去寻,最后在莫邪山一处峭壁底下的山涧旁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小十七。
至于那只罗刹,早就趁乱逃了。
怜城搭在怜清肩上的手顺着摸到怜清后脑,那里有一处指节长的伤疤。
“当年那罗刹说来也奇怪。虽掳了你,却没伤你,把你丢在山涧旁就独自逃了。原本听闻罗刹喜食人眼,那时我们漫山跑遍都寻不到你,小十六第一次急得哭天喊地,说要是你眼睛真没了,就把自己的挖给你。”怜城说着自己也微微红了眼眶,“后来你醒了,脑袋上摔出来的这个伤却经久难愈,我们又发现留在小厨房那些吃食你一点没动,问你发生了什么,你半点也想不起来。都说人生在世要历生死情三劫,当年你伤在那么要紧的位置,能醒过来我们就谢天谢地了,不敢强求什么,这也算你历了一遭生劫。只是你那些师兄,现在提起这件事都还只会垂首自叹,怪自己当年没照顾好你,怕你头上这伤再留下什么别的后遗症,日后复发,要是没人在你身边,总归难辞其咎。自那以后,一直到你十五岁,不管做什么,他们都想寸步不离地跟着。所以你如今第一次孤身下山,他们才那么放心不下。”
怜清听完,难得微微扬唇笑了笑:“大师兄何尝不是一样?方才那些话,怜清已经熟得要快背下了。”
怜城有些局促地笑了笑,仰头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对怜清道:“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年上玄门十数男儿,都是铁骨铮铮的单身汉,没体会过这句话的感觉。那年冬至,掌门抱着你回来,走完百步长阶就把你递给了我。你在那花布襁褓里,冲我们一笑,全门派的人一夜之间就多了个孩子,连最小的十六都跟着操心,随时大半夜不睡跑下床去看你,生怕你半夜醒了饿了没人照顾。结果就是你刚来那一年,基本上每个人到了大白天都是青黑的一双眼。只有你,夜里折腾完了,白天就安分,吃好睡好,可我们还要练功。有人气不过,冲到你面前,还没张嘴骂人呢,你就冲着人笑。这一笑啊,再大的脾气都被你哄没了。”
怜清略略颔首,任怜城轻轻摩挲着自己后脑那个疤,听得大师兄柔和地说道:“谁说我们家小十七古板?明明打小就机灵,还不会说话就知道怎么逗人开心。”
二人相视低头一笑,怜城像被开了话闸子,又接着说:“一直到你十岁,师兄弟们表面不说,心里其实总着急。想不通为何你就是比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得慢些?别人家的孩子十岁都到大人的腰了,你呢?你就……”
怜城说着就比划起来,手掌比到大腿的位置:“你那时……只有这么高……小小的一个。掌门又不许旁人拿别的东西喂你,一日三餐只许你吃素粥馒头,又说十四岁就要开始让你练习辟谷之术,这一听可把师兄弟们愁坏了,十四岁,人还没长定型呢,就要断食……”
“大师兄。”
怜城絮絮叨叨说得起劲,突然被怜清低低一声呼唤打断,他正眼去看,自己口中那个从小就让师兄弟们为他发愁的小孩子此时目光平顺地凝视着他,空中那轮玉盘点在松树梢头,有零碎的清光投向枝干缝隙,织成了一道道虚渺的剪影。莫邪山的月色十几年如一,时光穿梭期间似流水无痕,当年怀中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竟像是一眨眼就长得快和他一般高了。
怜城收了声,知晓已到告别的时候。
他轻咳道:“怀沙可带在身上?”
怜清微微举起执剑的右手。
“那就好。”怜城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还要叮嘱的话,便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怜清原本打算摇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道:“师尊有教过你们什么我没学过的功法么?”
“没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怜清皱了皱眉,眼中升起一股困惑之色:“那夜宵禁后我睡不着,在小山后面见二师兄和十六哥在一起。”
“怎么了?”
“他们抱得很紧,二师兄把头埋在十六哥颈边……”
怜城忽地虚握着拳头放在嘴边,极大声地咳了两下,又四处看看,耳根渐渐有点发红,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还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了。”怜清回忆道,“二师兄慢慢把嘴移到十六哥嘴上,就看到我了。”
“……”
怜城咬紧牙根,在心里咒骂了数遍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该不该怎么让怜清撞见这档子事。
须臾,又平复了心绪问轻声问道:“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他们在练功。还让我不要去问师尊,说那是我不能修习的功法。”
“啊……”怜城捏了捏拳头,眼神飘忽半晌,过后绷着脸,神色深沉道,“大师兄……突然想起来,确实有一样功法……那是修有情道的人学的,你……你不能学。”
“二师兄和十六哥修的便是有情道么?”
“不错。”
“有情道需要那样学么?”
“啊……呃这个……有的需要,有的不需要……时候不早了快下山吧。”
“那哪些不需……”
“下山。”
“大师……”
“走吧。”
“大……”
“早去早回。”
怜清被怜城推着朝长阶的方向走去,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大师兄,每次转过去都只能瞧见身后人面带微笑对着他摆手告别的面孔,心里有万般说不出的怪异之感,最后还是转过身,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天明时分,莫邪山弟子卧房门口。
“怜洛怜付你们两个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