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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苍眨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大言不惭道:“我要长舒把我娶回烟寒宫。”
长舒不是个矫情的人,万事在他那里都是理当头,情为末,既然能做的不能做的他都和容苍做了,理所应当是该给人一个说法的。
他也知晓容苍想要什么。小孩子罢了,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才想方设法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许诺,要名正言顺的一个身份,好像顶着那个身份在同龄的孩子譬如红羽面前就又多赢了一分,殊不知年少时意气用事要的一纸婚书赔进去的是两个人漫长的一生。长舒原本就对情爱之事不甚在意,容苍想要,他答应便是了。
“只是有一点。”他对容苍道,“幻族规矩,男子须得行了加冠礼,方能谈婚论嫁。你如今尚不满五万岁,等到明年夏至,你生辰过了,行完冠礼,届时你若还是想同我结亲,再说不迟。”
容苍一下子颓靡下去:“说白了长舒现在还是不……”
“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长舒道,“明日便将聘书写好送到你的手上,这礼就算半成。明年夏至一过,剩下的一半礼成与不成,婚书续与不续,尽皆在你。”
他这样做并非全无暗心,只是想着先安抚住一天到晚躁动不堪的容苍,不忙将他二人的事说死,小孩子一天一个心性,万一明年容苍便觉得此时他所求之事甚为荒诞,想要回头,这半成的约定进退都有可商榷的余地,到时恰好就是一个回寰的台阶。
容苍哪能不晓得长舒想的是什么,只是对方言尽于此,有把族内铁条都搬了出来,他若再不知好歹,便要挨打了。
于是撇撇嘴,把长舒抱得更紧些道:“真希望一觉醒来就是夏至。”
“那你便快睡。”长舒顺着他话哄道,“睡醒起来看看有没有到夏至。”
容苍哪里还睡得着,先是自己主动挡了一剑,一边演戏一遍担惊受怕地恐长舒识破,意料之外又得到长舒那么庄重的一个许诺,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要他睡,他也脑内活泛得静不下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嘿嘿一笑:“长舒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这样哄我睡觉是什么时候?”
后背那只轻轻拍着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继而有温润嗓音缓缓说道:“自然记得。”
“那时你在烟寒宫待了大半年有余。”长舒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注涓涓细流,“我不过是去山脚除了一只作祟的雪莲妖,取完她的内丹没给你看,你便一直惦记着。那个午后,吩咐看着你的人打了个盹,你便乱跑闯进了荼楼。待我发现的时候,你已将那颗雪莲妖的内丹吞入腹中,疼得满地打滚。”
搂着容苍的手又不知不觉轻轻拍打在他后背。
“那妖丹极寒,后来我虽逼着你将它吐了出来,可毕竟你还小,仍是生了一场大病,发了三天高烧,浑身都是烫的。”长舒带着笑意轻哂了一下,“烧得眼睛都睁不开,躺在床上昏迷了三日,什么也不会说,就是哭。谁喂你药你都不喝,只有我才能靠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小孩子那么难带。”
容苍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模糊记得发烧那三日,自己只要一难受就开始吚吚呜呜地哭,一哭就有人抱着他哄。龙鼻子生得灵,只要是不属于长舒的气息靠近,他就闹得更厉害。于是那几天,长舒时时刻刻都在床边守着自己,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就连喂药都是长舒一口一口吹凉了把他搂在怀里喂的。到了要睡觉的时候,他又困又难受,明明发着高烧,还是哼哼唧唧哭着说冷,长舒便夜夜将他抱在怀中,学着宫里常去凡间的几个女妖教的,一面轻轻拍着他的背,一面还在嘴里哼唱着现学的凡间歌谣哄他睡觉。
后来病虽好了,他却发现了一个让长舒对他百依百顺的诀窍,此后一旦闯了祸或是惹长舒不高兴,他便抢在长舒脸色变冷之前抽着鼻子哭出来,长舒立马就没有办法了。小事小哭,大事大哭,最后软下语气温声细话的人总是长舒。
“说起来……”容苍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长舒后背,“当年哄我睡觉那些歌,长舒还记得吗?”
眼前的襟口停下了一息的起伏,容苍听见再开口的长舒语气有些不自然,大概是不想回忆起这部分事情:“不记得,忘了。”
容苍在心里偷笑,嘴上还不无惋惜着说道:“还想让长舒再唱给我听听呢……我现在前后伤口都疼得睡不着。”
原以为这么说了长舒会心软唱给他听,没想到等了半晌,长舒吐纳气息的节奏逐渐平稳匀长,想让人误以为他睡着了,容苍后背上的手却还在极轻地拍着,俨然是明目张胆地装睡着不想再搭理容苍的姿态。
容苍撇撇嘴,一头窝进长舒臂弯,枕着长舒手臂睡去。
一觉醒来枕边人的位置不知何时空了,门外有簌簌风声,容苍开门一看,竟是飘雪了。
余光瞟到后侧方的桌子,才发现那上面的杯盏压着一红一白两张纸面。
红的上面滴墨未沾,白的上面倒是写了两行小字,字迹隽秀,落笔收尾处的力道又不失遒劲,一眼便认得出那是长舒的笔迹。
容苍移开杯座,将白纸黑字的那一张拿起来细细读了一遍。
借着碧透天光,背后风声在耳,只见上面规整书道:
“红笺为聘,风雪来证,长舒在此立下重誓。今与容苍已行嬿婉欢事,当许白头之约。永结良缘,载明鸳谱。明年夏至加冠日,便是你我赴约时。
烟寒宫宫主,长舒亲笔。”
容苍将纸上每个笔画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方才满意地将红白两纸收起,放在衣襟之中。
刚满心欢喜跑出院子,又看到红羽顶着一头碎雪站在院外,手上提着两个酒瓶,百无聊赖地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拿脚在积雪的地皮上胡乱比划,一袭红衣肩头的覆雪约摸有半截指头那么厚,不知在那处站着等了多久。
容苍负手慢悠悠地踱步过去,红羽听见动静便斜斜朝他扫了一眼,默默把背打直,胸膛也挺起来了几分,拎着酒壶一言不发地等他走近。
容苍心情颇佳,此时看红羽脸上也没什么攻击之意,只是扬起下巴那副姿态有些故作傲慢,也不计较了,揣着胸前红笺,反而觉得这人又顺眼了几分,便轻快问道:“怎么?负酒请罪来了?”
红羽哼了一声,把脸朝另一边转过去,提着酒壶的那只手对着容苍举起来,把酒递给他道:“君上说了,先出手打人和兴师问罪是我不对,但是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身挡剑来污蔑我也有错。咱俩半斤八两,你受的剑伤算是你咎由自取,送酒给你便是我的惩罚。”
容苍才扬起的嘴角从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僵住了。
僵了半晌,半微笑的双唇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维持着这个半展不展的笑容咬着牙根问道:“你告诉他的?他竟然信你了?”
红羽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容苍只看见他肩膀抖了抖,听见他说:“君上多明察秋毫的人,你那点小伎俩需要我去说么?他一回赤霜殿便将我召了去,要我体谅你旧伤未愈,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赏你两坛酒算是私了了。”
容苍彻底石化在原地。
他知道红羽这是添油加醋地气他,以长舒的性格,绝不可能说出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的话,顶多是云淡风轻地告诉红羽知道此事错不在他,顺便让他来找自己和解罢了。他能理解,要是换了他是红羽,他能把这事说得更……
不对,若他是红羽,旁人根本没有栽赃他的机会。
只有一点,红羽绝不会错传。长舒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演戏。
“干嘛呀。”红羽把脸转过来,一看见容苍像吞了黄莲一样的神色就幸灾乐祸地憋着笑,“还接不接了,手都给我举麻了。君上可说了,你我二人得把酒干了才能回去见他,否则门都不让进。”
容苍沉着脸扯下一壶酒,拔出瓶塞,抬眼对上红羽一双尽是得意的眸子,对方举着酒壶,颇带挑衅之意地还想和他干杯。
容苍盯着对面头顶因为摇头晃脑而微微摆动的两尾羽毛,突然勾了勾唇,和悦道:“长舒今早给我下聘书了。”
两尾羽毛霎时静止。
“待我明年加冠礼一过,他就和我成亲。”他拿着酒瓶轻轻碰了碰红羽的瓶口,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味趟过舌腔再涌入喉间便尽是一片甘甜。
继而拍着红羽的肩膀道:“长舒这是提前请你喝喜酒。”言毕看也不看对方一眼,踩着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朝赤霜殿前行。
这次嘴角石化的人变成了红羽。容苍事了拂衣去,留下那个赤焰般鲜艳的身影一个人在漫天大雪中静止成了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