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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到这里便彻底结束,意味着姜禹的一生也到此为止。镜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容苍和长舒不约而同地无声静候在姜禹身旁,看着他脸上的哀伤、惶惑与凄凉交织暗涌,最后渐渐舒展眉头,化作一片释然,归于平静。
三人相对无言,长舒知道,眼前这位什么都只需要一点就通的青年,在方才的情绪起伏中已经想通了大部分自身现状与回忆里那些无法解释的差异,他们只需要等他开口决断就够了。
不久,姜禹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双手,缓缓说道:“过去这几年……我时常觉得自己过得很恍惚。”
他说:“很多时候,我看着霁阳,回忆起与她的过往,从相识,到相伴,许多细节我都记得十分清楚,关于她的一切我都过目不忘……一直到她从东丽回来以后。”
姜禹说着说着,眉间微蹙,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每次回忆到这里,我再往后继续想,便总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好像那之后的记忆被人拿什么东西盖住,或者涂乱了一样,只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一要到具体的地方,就变得十分模糊。我记得她双目失明,可我想不起她眼睛是怎么好的,我也记得自己曾去西辽杀人,可我忘了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每日出门进宫面圣,但回家以后根本不记得自己白天干过什么,去往何处。还有那支步摇……”
他抬起眼,目光放得空远:“那是我的聘礼。我想得起霁阳每天戴上它的模样,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到它的。我记得我曾经无数次幻象过拿着它向霁阳求亲的场景,我应当对她说一句‘笄簪已至,我来娶你了’,可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一幕。似乎从某一天起,我一睁眼,就变成了她的夫君。”
“陛下曾同我说,要我背负着蒋氏的罪孽和耻辱,为大晏而活,为赎罪而活。我这一生最后的归宿应当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不知从何时起,我想不起孛林军中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了。明明我每天都去操练。每次一想起孛林军,仿佛关于战场,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我现在的生活,似乎只有在霁阳身边的时光是清晰明了的。有时候我也在想,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
姜禹将目光转向容苍,“这位公子方才说这往生镜,照的是人的前世,可为何我今生还滞留在此,若那镜中种种真如昨日死,我现在……又是什么?”
“幻象。”长舒开口,“有人为长公主捏造了一个幻境,境中一切,皆是为她而生。所以将军现在所过的每一天,没有除了关于公主以外的一切记忆。”
长舒没在姜禹眼中看到过多讶异。就像他心中早已替自己给出了答案,只是等待有个人来告诉他,那答案是对的罢了。
姜禹沉吟片刻,问道:“霁阳她……是何时沉入幻境的?”
长舒想了想大晏野史所记,语调没有什么波澜地念出那段文字:“轩德元年四月,孛林军主帅姜禹失踪。数日后,遗体于城外一无名断崖边被人发现。尸身已腐,失双目,断一臂。次日,长公主萧霁阳手持一金钗直闯光明殿中,与轩德帝密谈过后,哀然离去。自此搬出皇宫,移居长公主府。轩德帝在不久后罹患不治之症,龙体日渐衰矣。有耳闻者传言,兄妹二人是因孛林军主帅之死而决裂。次月,大晏皇宫最恢宏庞大的宫殿之一霁月宫开建,斥空前人力物力财力,不到一季便已竣工。同时轩德帝得一神医相救,病体好转。长公主受邀回宫当日,突发脑疾,此后行动言语皆异于常人,神态疯癫,常于无人处自言自语,无故嬉笑怒骂,日久,再未出过霁月宫,独居至今。”
姜禹眼波悠悠,恍然想起,自己那些模糊记忆过后,能想起的第一个清楚的开端,便是有一日他站在身后这方小院中,萧霁阳推门而入,看见他时满眼怔神的模样。
原来他们夫妻二人,从未离开过皇家宫宇。
他向长舒和容苍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揖礼:“多谢二位提醒,在下心中已有定夺。”
二人齐齐朝他回了礼,长舒握着折扇指向那结界裂口道:“将军若要出去,便朝那处一直前行即刻。”
不出多时,姜禹带着萧霁阳从木屋中走出,朝长舒指的方向驭马而行。他们二人见此便隐了身,跟上前去。
幻境随着萧霁阳的路径而变幻,原本一出缝隙就该是辽阔萧然的人工湖和林罗殿宇,此时竟无术自通地变成了林间小径,朝宫门延伸。出了宫,两人两妖站在主街道上,眼前所见又是那片繁华都城,喧嚣闹市,已然是置身在真实的场景之中。
姜禹扶着萧霁阳下了马,朝北门大街的一处铺面走去。
不知是不是姜禹所为,再从那小木屋出来时她换上了数年前上巳节没穿上去正殿的那件红鸾羽衣,整个人走在街上,有些隆重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只是发饰却简略到几乎没有,只随意盘了起来,用一根木簪固定着。
“我好像好久没出门了。”她和姜禹十指相扣,又有些惊慌地抓住姜禹手臂,“这些人的眼神很奇怪。”
姜禹抚上她的手背,附到她耳边道:“他们是见你太好看了。”
“才不是呢。”萧霁阳闻言,弯起眼睛笑了笑,嘴上却反驳着,“他们是觉得嫁过去东丽的女人又回来以长公主自居,还嫁人了,有些无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装束,“就跟你说不要穿这身衣服出来嘛。”
“霁阳。”姜禹停下脚步肃重道,“不要这样说自己。你便是嫁过十次东丽,百次东丽,只要想回来,千山万水我都跨去接你。你愿意再嫁与我,是我之幸,若不愿意,是我福薄。大晏长公主,一言一行,轮不到他人评判。遑论你远嫁乃是为国,不是为己。”
萧霁阳撇撇嘴,拉着他继续往前道:“好啦好啦。我耳朵都要听起茧了。日后不说便是。”她挽着姜禹的手腕,仰头看着因方才那番话不太高兴的姜禹,扯开话题道:“我们今日要去何处?”
姜禹脸色稍霁,问道:“可还记得及笄礼那日,我们去的那家首饰铺子?”
“自然。”萧霁阳道,“你赠我的步摇就是那里的。”
“再去看看吧。”
容苍二人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北街路上行人济济,渐渐以萧霁阳为中心团作人堆,看着她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比划,激起一片惊骇之声,口中皆是窃窃私语。
穿过人流,来到那家首饰铺前,姜禹拉着萧霁阳站在屋檐之下,并不进去。
夕阳西下,远处的落日坠向关外那条长长的边际线,大晏皇城浸浴在一片暮色之中,姜禹眼底也染了一层融融的暖意。
还欠她一场及笄礼。
他看着自己身前这个笑颜如花的女子,他们年幼相识,年少相知,若蒋家没有身负叛国之罪,他便是名满京都的侯府世子,清风明月,步步荣华,能将她八抬大轿娶回家中。
恍惚间又想起那年出嫁前夜,她在窗柩边上守着自己说了一夜的话。
“当什么暗卫啊,合该当我的驸马。”
他那时心中暗赞,他本该当她的驸马的。
本该像在幻境这样,与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就差一点。
就像那晚她在身后抱住他,让自己带着她私奔那样,一个“好”字如鲠在喉的那一点。
姜禹的目光在萧霁阳脸上来回梭巡,他抬手抚上她的鬓边,将一缕被风吹到耳前的头发别到后面,慢慢攀到她的发髻,取下那根木簪。又从袖中摸出那支金步摇,极庄重地替萧霁阳戴上,佳人金钗,衣香鬓影,她不该陪着一个幻象虚度残生。
他有些眷恋地凝视着萧霁阳,低声道:“霁阳……我十二岁就认识你了。”
萧霁阳眨了眨眼睛,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姜禹颔首,眼底的泪光转瞬即逝,再抬起时眸间已是春风般的笑意,“想不想吃桂花糕?”
“嗯……想。”
“那我去替你买一些来。”他深深地看了萧霁阳一眼,“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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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尾,显了身形的长舒与容苍同姜禹行礼告别。
“将军此欲何去?”
玄衣黥面的青年侧首远望着西边穿透云层的粼粼暮光,眉宇间一片柔和,道:“大晏的落日……在那处断崖上看最为壮观。”说完又轻轻扬起嘴角,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腼腆青涩,“可惜当年,光顾着看她了。”
语毕,扬袖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朝他们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发妻……萧霁阳,万望二位多加照看了。”
长舒微微躬身,回礼默应。
直至那玄衣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往生镜中姜禹离去的方向。
萧霁阳百无聊赖地站在首饰铺门前,等了许久也不见姜禹回来,正要提裙去找,听闻身后一声语调长长的“咦”。
她扭头去看,却是店家见她一直站在门口不进去,只能出来问问情况,只一走近,便瞧见了她头上那支步摇。
“姑娘这步摇……可是从我店中拿的?”
萧霁阳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我夫君赠我的。”
“你夫君?”店家疑惑道,“可是个刺了黥面的年轻人?他还活着?”
萧霁阳先是点点头,听到后面又皱起眉嗔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店家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解释道:“姑娘莫怪。我只是有些惊讶,没有别的意思。”他指着那步摇道,“这步摇本是我亡妻遗物,在我这并不出售。只是几年前一晚,有个年轻人冒着大雨来此处敲门,一开门就给我下跪,脸上还刺着黥面,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他说他命不久矣,平生唯一憾事便是没能给他未过门的妻子送一根笄簪。他那心上人又是个固执脾气,只想要我店中这支步摇。本想照着这步摇的模样找人再打一支,可依当时的情况来看,应是来不及了。那人道他活不过那晚,本不该出现在大晏,一想到自己一生答应过他未婚妻许多事,完成的却很少,就觉得遗恨难消,所以撑着一口气来我这里,愿散尽千金,求我将这发簪给他。我当下不忍,便从那阁上取下,赠与了那青年。”店家眯起眼睛,神色有些不忍地回忆道:“他当时的模样……确是让人觉得撑不过一夜了。我现在都记得,那晚雨势极大,他跟从河里捞出来一样,整个人身上都在滴水。即便如此,那条断了的胳膊也还在不断淌血,也不见他包扎。本想问他为何如此,才发现他是个瞎子。当时他已是失血过多,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我叫他留下,给他找个大夫先把伤治了,可他一拿到那根步摇就往门外冲,嘴里只说着‘来不及了’。我见那青年确实是华佗来了也无力回天的光景,便不强求,由他去了。”
萧霁阳原本三分怒意的脸在店家的徐徐话语中逐渐怔然,听到最后只紧闭着双唇,整个人有些木讷地沉默起来。
她满眼茫然地在店家摸着胡子的感慨声中痴痴转过身去,将一双懵懂到无措的目光投放到姜禹离开的方向,对身后一声声“没想到”的感叹充耳不闻。
日暮西山,残阳湮没,大晏皇城被夜色笼罩。街上的人稀稀拉拉地散去,身后的铺子也关上店门。偶尔三两过客会朝这个檐下的红衣女子掷来几许怪异的眼神,可她眸光未曾移动半分,静静在伫立在那里,等着替自己买桂花糕的丈夫归来。站得太久,站空了整条北街,也没等到姜禹回来。
长舒来到檐下,手持折扇,在萧霁阳身后,回望一眼姜禹曾和他告别的位置,对着那个萧萧背影道:“长公主,你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一身红袍的背影霎时一僵,漏在宽大袖口外的几根指头微微动了动,寂寥大街上响起有些寞然的一声低语:“好想吃桂花糕啊……”
良久,阶上盛装华服的长公主迈开双腿,步步缓行,朝皇宫大门走去。
这次没有蜿蜒离奇的林间小路,萧霁阳的脚踏上十里长街,一步一回响,是敲击在皇城大街铺地青砖上的音调。
长舒眼无波澜,目送她走进宫门,一开口还是那个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
“幻境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