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见怜清不动,桑胥扬唇一笑,拂袖朝身后一望无垠的大漠走去。
寻常沙漠白日炎酷难耐,到了夜间才有那么几丝凉意,霜天漠却不同。或是这里埋葬了太多枉死的无辜生命,底下封印着数以十万计的亡魂,未伸的怨气终年盘桓,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霜天漠永远是一派寂寥荒芜,鬼气森幽。
怜清沉默地跟在桑胥背后,听她做着自述,又或者是那死去的三十万亡灵的故事。
“垣国崇道已久,相传如今在位三十年有余仍盛宠不衰的国师就是个法力深厚的道长。十七年前,现在的垣帝被当时早已崭露头角的国师扶持,初登大宝,一上位便在怂恿之下举兵讨伐桑胥。”桑胥眼中划过一抹讥讽,“桑胥小国,人数不及垣国十一,骑兵战力再强,面对二十万大军也只如蝼蚁,投降是迟早的事。负隅抵抗了三年,最终还是大败。那年桑胥举国灾疫泛滥,整片国土像是在顺应它早该覆灭的天意,满目疮痍。凡国民落有居所之处,无不是大旱或者洪涝。后来我才知晓,这一切,都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国师的手笔。桑胥王派出使者,乞求三十万百姓暂迁垣国境内,若能达成所愿,他便自刎谢恩。
“垣国实力固然雄厚,可三十万流民不是个小数目。这边派出的使者都做好了被一口回绝的准备,谁料那时不及弱冠的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还说希望桑胥子民迁得越快越好。打仗还需粮草先行,举国入境的事,垣帝没有一丝迟疑,却也毫无为此做些准备的迹象。桑胥贵族中不是没人对此做出过怀疑,可他们觉得下场再坏也不会比自己当时的情况更糟,大不了就是垣国多了三十万乞丐。只要能让子民活下去,他们什么都不求了。”
桑胥突然停下来,侧过身睨着跟在后方沉默的怜清:“你可听说过‘砌魂墙’?”
怜清摇头。
“此乃三界禁术,为大凶大恶之业。非神魔之力不可为,曾是魔界无论内斗外伐都盛极一时的术法。后因其反噬之力太过强大,太多修习此术的魔族遭到孽报以致魂飞魄散,连魔界都将其列为了禁术,非一族之主不可修炼。你可知,此术为何如此凶煞?”
“噬人者,亡灵。”
怜清心里摸着了些,却不多言。
桑胥不置可否:“此法并非在战时所用,而是要等杀死敌军后,去强行牵制亡魂,迫其不入渡厄,不可轮回,不得解脱。亡灵被原地封印,只能留在殒命之处为人所驱使。既然去不了九幽,自然也无法到别处作战,故而被此术牵制住的亡灵最大的用处就是防御。他们的意念被压制,鬼力被利用,魂识一旦有所反抗便受此邪术感应,千倍万倍地反作用到自己身上。越是反抗,便越是痛苦。越是痛苦,怨气就越重。怨气越重,数量越多,用亡灵结起来的壁垒便越坚固强大,‘砌魂墙’的名字也由此而来。你说,这方法阴不阴寒,恶不恶毒?施此法术之人,该不该遭到报应?”
怜清眸色覆雪,言简意赅:“垣帝该死。”
“只是垣帝么?”桑胥忽地一笑,慢悠悠道,“好巧不巧,桑胥三十万流民失踪在这霜天漠之后,垣国北境自此安稳十四年至今。凡有意入侵者,只要踏入此地一步,皆是有去无回。”
月色苍凉,照向这片鬼寂的大漠,照亮了他们眼前的一角,桑胥眼中的尽头却依旧是无边的黑暗。
她的眼神凄厉而苦恨,好似千万根淬着剧毒的寒针:“我生来便叫桑胥,我是那三十万无法自赎的意念,得不到解脱的怨气和难以反抗的苦痛。我的子民生前受难,死后还要为屠者磨刀,他们身为亡魂却要反哺杀死他们的凶器。怜清,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垣帝身为一国之君,却如傀儡一般对幕后黑手听之任之。三十万条人命,在他眼中轻不过草芥鸿毛,重不过墙砖片瓦,此等不遵人道,不敬鬼神之辈,为什么君,治哪方国?”桑胥淡然一哂,“操纵一切的人到底是谁?你想不到么?难道你不想知道那位呼风唤雨的国师是何方神圣吗?”
她瞥了一眼怜清手中的镜子:“往生镜里照往生。你拿着镜子看看,看看十四年前,三十万条无辜的性命是如何为生而死的。”
怜清这才举起了那面镜子,缓缓照向桑胥。
镜面白光一闪,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间昏黄僻静的暗室。这场景自镜中折射出来,逐渐放大,直到在他们身前变作正常尺寸,使旁观之人好似身临其境方止。
暗室中有两个身影,一个是身着玄色冕服的垣帝,另一个则穿着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袍,负手面壁而站,叫人看不到面容。
两相沉默着,人前威仪八方的皇帝慢慢抬手对着那个素衣缓带的挺阔背影躬身作了个揖,道:“老师。”
后者淡淡“嗯”了一声,问:“桑胥可派人来提徙民之事了?”
“老师手段高绝,鬼神莫测,桑胥来使今日进宫正为此事。”垣帝恭敬道,“我顺着应下了。”
“一口应下的?”
“一口应下的。”
“蠢材。”
不轻不重的一声呵斥,到了垣帝那里却如千斤顶般将他脊背压得更低了些。
“罢了。”国师不欲过多解释,“待桑胥开始徙国,我便前往霜天漠。你传信给高望,叫他做好后备,以防不测。此术凶险,若我出了什么岔子,便让垣军上阵,只要桑胥人死在霜天漠,砌魂墙的操纵不是难事。”
垣帝应了一声,又道:“一切听从老师调派。”说完便起身退出了暗室。
桑胥冷冷插嘴道:“高望便是皇宫作祟那鬼将。此事若成,垣帝许他拜侯称相,高望才豁出身家性命为他效力,甚至不惜一箭杀死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副将。”
“清水河边的亡魂?”
“不错。”论及此人,桑胥眼中的冷漠稍有消退,“瞿惑,当年唯一一个想要救桑胥于危难之中的垣军。他在军帐外无意间得知垣帝的计划后连夜奔赴到大漠深处将消息告知我桑胥子民,一个‘逃’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追来的高望射杀。”她闭上眼,双唇微颤,大抵是被记忆中那些流沙吞人的场面所刺激,“后半夜,茫茫大漠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那是桑胥被屠尽三十万人却不见半丝血腥的亡国之夜。”
怜清恍神,见她眼角好似有一滴清泪顺着面颊留下。
桑胥笑着,嘴角的弧度在此时看起来尖锐而讥诮:“可怜那高望,以为带着垣军帮了皇帝便能位极人臣。可他忘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最高位者,若做了腌臜之事,永远只会让死人帮自己保守秘密。”
怜清问道:“那国师也死了?”
桑胥倏然睁开了眼,看着怜清,像在看一个口出狂言的稚子:“死?你把垣帝看得太厉害了些。国师是什么人,垣帝能动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往生镜调放出的画面。
暗室尽头,一直面壁的人徐徐转身,墙角一盏跃动的油灯忽明忽灭,将那人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照进了怜清视线,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怜清不受控制地在瞬间放大了瞳孔,甚至须臾忘记了呼吸。
那是他的师尊。
上玄门掌门,霖宣。
授我道者,摧我也。
-
怜清逃了。
桑胥问他:“怜清,你还要帮我报仇么?布阵者不死,我的子民永远得不到解脱。你若不帮我也无话可说。我会因这里的积怨而日益强大,然后杀光垣国的人,让他们为我的子民殉葬,直到这片土地上最后一滴血流尽为止。”
往生镜中的画面一换再换,怜清麻木地旁观了一场阴谋的诞生、传递与实施,无数桑胥子民临死前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无数双在茫然挣扎时无措而绝望的眼睛。
他近乎呆滞地伫立许久,最后跌跌撞撞迈着步子,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那片大漠。
他想到了十岁那年,上玄门以镇压邪祟之名举派前往霜天漠加固封印。知情或者不知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那场屠杀的帮凶。
怜清不知道自己为何最终站在了东海龙宫门口,本能驱使着他来找玄眧,外面刀林剑雨,好像这个人身边还剩一隅容身之所。
天光大好,良辰吉时,他落地一片火红的珊瑚海中,没来得及上前,便目睹了自九天之上逶迤而来的一队仪仗。
东海一方倾巢出动,迎接这位远嫁而来的新娘。浩浩汤汤的人群自龙宫涌出,庞大纷杂却又不失礼节,最终分立两列。有人自列中缓步走来,行至九凤花轿前,俯身掀帘,将蒙着盖头的贵人牵了出来。
春风得意,眼波漪漪,喧天锣鼓声中与宾客对饮同欢的,是一日前在他枕边灯红帐暖,信口白头之人。
怜清将贴身的铜镜丢在珊瑚海,转身回了霜天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