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雨打芭蕉,月落池塘,萧霁阳一身嫁衣坐在窗前,闲听簌簌寒风同她耳语,明日便是启程之期。
待嫁的公主眼中不见半分波澜,只有视别如归的宁静。她要于此静坐一夜,同一个如她影子一般随侍左右的护卫一同无声度过在大晏最后的时光。
“姜禹,你还生气呢?”
“……”
“明天我就走了?你还不跟我说话?”
“……”
“姜禹,别装睡好不好,你说说话嘛……”
“……”
“你还没看过我穿嫁衣的样子呢?要不要下来看看?夸我两句,说不定夸得我高兴了,我就先跟你拜堂。”
“……”
吃了半晌的瘪,萧霁阳“哼”了一声:“小气鬼,当初叫你带我走你不带。现在好了吧,媳妇都让人抢了。”
“……是你不要走的。”
“你没睡啊?”萧霁阳眼睛一亮,跳起来道,“那你之前怎么不说话?”
“……”
萧霁阳知道这是又不回应她了,闷闷道:“姜禹,我好想吃逸芳斋的桂花糕啊……嫁过去可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桂花糕吃了……”
“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块桂花糕呢……”
“姜禹,你说,东丽的月亮旁边也有那么多星星吗?”
“姜禹,你说那边的人长得好不好看?会不会有你好看?我都忘了告诉你,其实你不用老是蒙面的,你那么好看,别说刺字,就是划两刀也好看。”
“我还是第一次见刺了字还那么好看的人呢……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就喜欢你了,见到你之后就更喜欢了。你以为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样子是被吓得吗?哼,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我皇兄还好看的男孩子。我那时候就想,这张脸,当什么暗卫啊,合该当我的驸马。”
她咯咯地笑起来:“姜禹,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是第一次见我吗?还是我给你桂花糕的时候?那可都比我喜欢你的时间要晚……不对,你早在我见到你之前一年就见过我了吧……”
屋顶上的人静静听着萧霁阳自言自语,闭上眼在心里反驳,笨蛋,岂止一年。
那年他刚满十二,初生牛犊,仗着一身功夫,诱敌入谷,虽大获全胜,却落得满身是伤,只在回京途中随便包扎了一下,回来后不得休息,还要马不停蹄接受封赏,再是武学天才,也没有铁打的身体,前脚刚踏进光明殿,后脚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不知道躺在什么地方,赤柱金顶,大抵猜到是皇家庭院,眼从头顶往下移,看到个满头珠翠的小脑袋,撑着下巴一点一点,许是头顶的金冠太重,直压得她往自己怀里倒。
眼看就要睡下来,他满脸嫌弃地伸手把这颗脑袋推开,对方被戳得脑门生疼,皱着眉头仰起脖子睁开眼。两双视线,一朦胧一清明,对上的一瞬,那条瞌睡虫就醒了过来。
金冠华服的小公主拿袖子擦擦嘴角睡出来的涎液,嘴巴张得塞得下一个鸡蛋:“你、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他本就不太明媚的神色又暗了一分。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方慌乱解释道,“我、我是看你伤太重了……以为你要睡很久呢……所以才……不小心……决定打个瞌睡……”
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哭丧着脸“哎呀”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偷跑出去玩儿……结果被发现了……回来才想起今天有个什么受封礼没去……皇兄罚我来这儿看着你……可、可我一天没合眼了……”
原来眼前这人是大晏唯一的公主,萧霁阳。
堂堂公主被派来看守他睡觉,萧家这面子给得够大的。他神色缓和了一些。
萧家小公主别的不行,从小挨罚,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一流,是个很能顺杆往上爬的人。见他稍微高兴了点,以为是自己一番真诚言辞打动对方,赶紧使出怀柔政策,满眼关切道:“我看太医给你疗伤的时候,端出去的盆子里都是血,你一定受了很严重的罚吧?”
“……”
她挠挠脑袋,伸手去怀里掏东西,边掏边朝门口张望,小声道:“看在我不小心睡着的份上……给你这个!”
东西递到他眼前,是一块叠得乱七八糟的绢帕。对方神神秘秘将绢帕掀开,笑得狡黠:“逸芳斋的桂花糕,你肯定没吃过。以前我每次被父皇和皇兄收拾,一吃到它,我就不疼……”话还没说完,萧霁阳眼中黯然失色,望着手心绢帕里的粉末痴痴道:“呀……碎了……”
他闭着眼回忆起当年萧霁阳那副模样,跟那时在悬崖边上的她还真是别无二致。
屋下的人说得愈发小声,渐渐从呢喃变成了呓语,他抬手摸着左襟那块绢帕的位置,等着某个人现身。
二更天至,有人越过宫门飞身闪至窗前,萧霁阳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睁眼,来人已蹿进房中。
“皇兄?”
一身轻装打扮的萧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把手中包袱往床上一扔,道:“换上衣服,走。”
萧霁阳瞥了一眼榻上的素色包袱,问道:“去往何处?”
“逃出宫内,这亲和不得。”
闻言,萧霁阳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之情,只纹丝不动道:“为何?”
萧启耐心解释:“东丽太子性情极为反复无常,他们又将和亲一项写于条款之中,其中必有内情。”
“皇兄,”萧霁阳款款坐下,颇有闲心地整了整被他弄皱的衣袖,“我与你,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萧启这才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窗边之人。
“霁阳?”
“我且问皇兄,”萧霁阳敛了笑,眸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若今日霁阳逃了,和亲之事该当如何?”
“这个你不用担心。”萧启道,“已找好了代替你的人。”
“哦,代替我的人。”萧霁阳把玩着手里的金钗,漫不经心道,“是何样貌?芳龄几许?可还年轻漂亮?”
“这些都不是问题。”萧启上前一步,“既是要找,定和你是一等一的像。身形容貌,年纪教养,都是足以掩人耳目的。”
“那定是个像我一样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孩子。”
萧启不语。
“她可也有亲族兄长?”萧霁阳看向萧启,脸上又换上了那抹甜美可爱的笑,一派无邪天真道,“可像皇兄一样,冒死也不愿亲生妹妹远嫁?”
萧启有片刻失语,那姑娘的亲族兄长,凡知情反抗的,都已经被秘密处决了。
萧霁阳观察他神色片刻,心底便已了然。眼神一暗,哂道:“果然。”
她放眼望着窗外,声音是空前的孤寂:“东丽也好,大晏也罢,霁阳在何处都看不到黎明。既是如此,嫁又何妨?好歹可以不负故国苍生。”
萧霁阳有些怆然地看了萧启一眼:“我以为大晏不是没有黎明,只是尚未破晓,还需等待。可如今看来,好像和亲也延缓不了大晏的衰败。皇兄好意霁阳心领了。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女子亦当如此。这亲,霁阳非和不可。”
屋顶有瓦片落地而碎,声音听起来清脆刺耳。
辰时将至,萧霁阳站上城墙,于高台上转了一圈,将这片生活了十六载岁月的国土尽收眼底,最后回望一眼自己的暗卫平日里最喜欢以之为席的那片屋顶,拜了三拜。号角吹响,她转身便踏上和亲之路。
“护她最后一回。”萧启站在送亲之列,对身后的蒙面侍卫吩咐道,“出了境,便回来,我需要你。”
蒙面之下,护卫扯出一个苦笑,心想,当初若是早些答应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