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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因为容苍的归来,烟寒宫变得热闹许多。
他总闹着凡间惯是要过年的,蓬莱也过,于是伤势一好,便日日在烟寒宫呼朋引伴跑去凡间闲逛,美其名曰置办年货,要在宫内把年过起来。就连红羽也没忍住跟着去了几次人间。
长舒在这些小事上向来都不对他们多加管束,对外他安排的部下也各忙各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胡闹。
其实以往长决也对过年一事提过几句,可惜长舒是个不冷不淡的性子,从不附和着起哄,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孤掌难鸣的,渐渐也不提了。这下容苍回来,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长决竟难得地留下来要把年过了再走。
长舒虽将人间那些繁复的民俗节日不放在心上,却极重视小年。容苍知道。小年这日,在幻族是最重要的祈安节,也相当于人间除夕过年那天了。
他仍记得两千年前,自己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看见一身暗红锦袍的长舒。说是暗红,其实更像是极深的朱砂色,袖口和衣襟的黑色滚边上用金线绣着幻族语言组成的符文,是一种少有折边棱角的文字,像墨画写意,又似万象横流,极其精美繁复,他第一眼见时以为是某种古老的绣纹。
直到幻族的巫女为长舒在眉间和眼尾也用朱砂色的涂料描了细细的一个符文,他才隐约猜到这应该代表着某种涵义。
后来他去博引阁翻阅了幻族的古籍,在最厚重的一本习俗解说上,第一卷 的开头便写了那个字。
那是幻族最特殊的一个字,历来唯独君主才有资格将它描在眉眼周围参与祭祀,那字的意思里带着某种诅咒或者誓言的力量,意思是:
以吾生魂,祭吾先灵,佑吾子民,永盛昌兴。
后士而乐,先士而卒,尔之裨训,万古长青。
后来第二年的冬至,他在卧玉泉边,再次看见那个符文。只是那次没有了巫女,那妖纹自长舒魂魄深处而来,在眉间若隐若现。第三次便是今年冬至。
现下再度同长舒一起参加祈安礼,容苍早早为自己备好了黑衣红边的锦袍,除了没有幻族符文以外,连腰封款式都一模一样,要的就是个般配。
以至于长舒在房内被簇拥着收拾了整整两个时辰以后,一开房门看到好整以暇的容苍时明显一愣,眼中情绪分明是疑惑这天上地下,容苍在哪里找了这么一套衣裳出来穿着。
容苍却没心思去解读长舒的神色。
再看一次,他依旧被眼前一身红衣的人艳煞到。今日长舒画了细长的眉,本就自带三分女相的皮囊在一身朱红的托衬下更显妖媚,加上眼梢眉头那三道灼灼妖纹,容苍看着,觉得这张脸此时简直过分摄人心魄,雌雄莫辨。
长舒将目光从容苍脸上扫过,抬脚踏出赤霜殿时整个院子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那是长舒左脚系着的一根红绳上的金铃,在幻族的风俗中,祭祀典礼上,若君主脚下金铃声音越纯澈响亮,传播得越广,便意味着先祖对君主过去一年的奉献越为满意。
叮铃之声不绝如缕,长舒与容苍擦身而过,一声低低嘱咐传进容苍的耳朵,是只有他们二人之间才听得见的音量。
“擦擦口水。”
“嗯?”容苍回神,闻言赶忙摸了摸嘴角,什么也没摸到。再转去看长舒,那人已经走出半丈远,留给他一小半侧脸,微扬的嘴角是欲现不现的笑意。
十丈高的祭台,长舒衣摆覆阶,脊背笔直地步步缓行,祈安礼上数万只幻妖一同凝神肃目,盛装而行的君主每一次登梯都伴随着脚腕上清脆嘹亮的金铃晃动和祭坛边沉重磅礴的隆隆鼓声。
良时已到,长舒恰好尽步登上最后一拾台阶,青黑色的祭鼎上镌刻着古老而神秘的壁画,一旁的巫女将十寸长的三根沉香递与长舒,阶梯之下万妖叠掌颔首,虔诚闭目,自口中低低吟唱着某一支古朴沧桑的歌谣,似安眠颂曲,又似祈福经传。
祭坛上的人将十寸沉香躬身插入鼎中,两手交叠置于胸前,对着焚香烟雾升起的方向深深拜了三拜,容苍顺着望去,那烟最终消散于半空,在白雾散尽之处穷目展望,是赤霜殿的正脊上的神兽雕像。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烟寒宫众,平日或吵闹多话者,或沉默寡言者,都默契地低头伫立在自己的位置,一动不动,只一致从喉间发出统一协调得令人震撼的歌声。那平缓地包裹着某种力量的歌声同沉香烟雾一起升腾飘远,盘桓在头顶的天空,将他们最纯粹的祈祷和敬重献与祭坛上的君主与苍穹中的先灵。
低吟浅唱的歌谣渐近尾声,长舒衣鬓飘然,自祭坛之上徐徐转身,目光坚毅立于十丈长阶之上俯瞰众生,孤傲清冷如九天神祇,一袭红衣与如血残阳相互染就,覆雪眸色震慑如斯又似祸世邪神。
长决、容苍和红羽三人非烟寒宫幻族,故而只在祭坛下方一侧观礼,并不参与祈祷祭祀。
或是被幻族此刻的凝聚力所感动,红羽目不转睛盯着黑压压的人群,眼中一片动容,眼眶也逐渐发红。而长决已经多年没有参与祈安节,当下看着众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容苍一直昂首凝视着祭坛上的长舒,待眼睛看得酸涩难忍,才收回思绪,扯了扯长决袖子道:“二叔,我和红羽一龙一鸟,非幻妖不能参加祭典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不是幻妖?”
“不是所有幻妖都得参加祈安礼。”长决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容苍看不懂的意味,“紫禾参加么?她也从不参加。长舒这些年深居简出,为数不多离宫都是为了寻找幻族流落在外的那些幻妖,将他们带回烟寒宫照顾。可以说,烟寒宫有多少幻妖,世上就有多少有名目的幻族。这世间的幻妖,只有没被长舒找到带回来的,没有他知道后还放任自流的。即便如此,三界还是有不会出现在幻族族谱之上的人。”
容苍道:“你和紫禾?”
“不错。”长决点头,眸光微凝:“还有……”
后面二字他呢喃得极其小声,容苍并未顾及思考,只问他:“你们二人为何不入族谱,不呆在烟寒宫?”
“紫禾从来都行踪不定,你此番前去应该知道这是为何。她入不入族谱岂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妄加干预的。”长决笑道:“我嘛……我生性放荡懒散惯了,要我日日呆在宫内实在颇不自在,仗着是长舒的亲二哥,便干脆跟他说,将我从族谱中除名便是。既不在族谱之中,又何来资格参与祭祀呢?”
容苍总觉得自己与长决的对话中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没来得及继续开口,祭坛上传来喧天号角之声,歌谣已止,鼎中沉香燃尽,祭祀结束了。
长舒扬手示意,底下妖众一哄而散,他自长阶信步走下,还是笔直的身板,雍华的姿态,脸上却已有了些许倦色。
待走到最后几步,容苍瞅见周围已经没什么人停留在此,祭礼过后烟寒宫皆是一派庆祝之象,人人都忙着回去串门道喜,平日总不苟言笑的君主再怎么令人仰慕,也总还是没多少人敢在大庭广众逗留于他的身边。
容苍趁机走上楼梯将长舒扶住,后者亦没有推脱,将半身放心靠进了他怀里,长决和红羽见状也围了过来,把人接下长梯。
“这衣服太重了。”长决随便看了一眼便道,“那么多金玉坠子青铜牌挂着,层层叠叠的,少说也有二十来斤。回赤霜殿换了罢?”
余下三人闻言皆是动作一滞。
长决正迷惑怎么没人应和一声时,听得红羽叹了一声气道:“二叔你……还真是久不理事啊。”
祈安节作为幻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其受人重视的地方除了傍晚的祈安礼祭典以外,还有一点,是无数族内少年少女最心向往之的。
在祈安节这日,无论男女,不分尊卑,凡有心寻爱者皆可向自己的意中人投以求偶之物,那位被相中的意中人,无论愿意与否,回不回应也罢,必须敞开院门迎接对方的示好,接过信物,以示尊重。而幻族最高级别的寄意信物便是枫叶。
枫树乃是幻族圣树。只因幻族一直以来都有着第一位化形的长老曾在无妄海与一只枫树精不打不相识后二人成为莫逆之交的传说,后来枫树精为救长老不幸命陨,长老借着幻妖无本相的体质将那树精精元存放在自己体内以纪念亡友,自此枫树便成了族中圣树。
时间太长,这传言的真假已不可辨,但枫树日渐成了族妖坚定不移的精神寄托。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信仰,或许那信仰的来历起始踪迹难寻,但当它被赋予了某种永恒的精神,那精神扎根在族人的根骨里起,对传说追根溯源便不那么重要,这无法磨灭信仰对族群而言所具有的意义。
这也是一向不爱出门的长舒在两千年前宁愿跑一趟昆仑山也要在寸草不生的烟寒宫种下一棵枫树的原因。
正是因为幻族唯一一棵枫树在每年秋天盛开于赤霜殿内,一到暮秋初冬时节,便会有许多人扣门而至,向他们的君主求一片落地的枯枫。幻族对枫树有着耳濡目染被教导的敬畏,他们不会去攀折任何一片鲜活的枫叶。
长舒起初还会吩咐属下开放赤霜殿的大门,任讨要枫叶的子民进去捡取,日子长了,真心来捡枫叶的人成了少数,借机流连忘返的怀春少年倒络绎不绝。后来长舒一逢秋末,便让红羽每晚将枯败落地的枫叶扫起来收到篓子里,于第二天清晨放到门口,要拿的就在殿门前自便。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些年年在初冬被拿走的枫叶到了祈安节这日多数又会回到赤霜殿。加之祈安节遇到求爱不能闭门谢客的习俗,长舒在这个日子几乎一整天都在收叶子。幻族人热情奔放却又恪守礼仪,平日对主君该有的尊重半点不会少,但祖宗定下的规矩在前,祈安节这日,就算你是君上,面对抛来的信物也不能摆架子。
长舒原本也安分过,可架不住来的人实在太多,熬了几千年,便学会了一散礼就躲到没人知晓的地方去。
容苍记得他上一次也是如此。好端端的人前一刻还在祭坛上站着,眉眼温和地目送最后一个子民离开祭场,再一转眼,长舒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回赤霜殿等了长舒一个下午,想见的人没见到,倒接待了一堆拿着枫叶前来拜访的善男信女,最后不耐烦,跑去将殿门关了,萧萧枫叶便接二连三地从墙外被扔进来,到了大半夜,还没把人等来,他便一个人绕着院墙扫了一晚上的叶子。
“去找韩覃喝酒吧。”长舒打破了四个人之间诡异的宁静,转过来对着容苍和红羽道,“你们二人回赤霜殿看门。”
说罢便拉着长决离开,走了几步以后又回过头对容苍道:“不准关殿门,会引起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