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舒抓着门框的手指尖泛白,快把上面的木头都抠下来一块。他没什么好说的,五万年前让罗睺把菩提珠藏进了容苍体内,一来是为了给容苍换心救命,二来确实也是避免天界的人找到自己的真身。就连把重生后的容苍安置在淮水,也是他的意思。
包括与童天商议,让童天趁着战后取走自己一滴心头血,日后再与容苍重逢,就让他带着容苍去蓬莱,利用蓬莱的真气,用两千年的时间把容苍的魂魄化为碎片,方便以后取出菩提珠,都是自己的授意。
容苍生了七窍玲珑心,靠着前世今生支离破碎的一些线索,便看透了他的所有布局。
他半句也不会为自己辩解。
容苍低下头,斗篷的帽子被风刮落,露出他此时的样貌。
他的发顶和睫毛很快沾上了雪花,一两绺散发被吹拂过他的面颊,嘴唇因为没有血色,浅淡得快和皮肤一样苍白。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下尚有依稀泪痕,眸子却没有水光了,就这么平静地直视着长舒。
容苍闭了闭眼,刚才那番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此时已经疲惫到极限似的,声音微弱得能被耳畔的猎猎寒风一吹就散:“三殿下精明算计,雷霆手腕,连五万年后的死法都为我安排好了,如今找上门,是等着拿我的尸首再做一次文章么?”
说完又笑了笑:“罢了,从前种种,是我心甘情愿。怪我太蠢,临死之前未及认清,在这世间,对一个人若是喜欢得太满,往往会输得一干二净。”
“温声软语听得太多,便忘了满心奔赴过后,求而不得才是常态。说到底,如今因你将我如此利用而感到失落,左不过是气你拿我的生死当做布局的一环,只谋利益,不思感情。其实是我奢求太过,毕竟三殿下当年,从未将爱之一字承诺与我。”
他重新戴上帽子,身体在斗篷里难以察觉地打了个寒颤:“当年你让罗睺将真身缝进我体内,让我再苟且五万余年,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三殿下此番若要拿走我的尸体,便再等几日,等我魂魄散尽,你就把这副身体拿去,随便再装什么别的东西好了,也算我报你施舍我五万年阳寿的恩。我们就此两清。”
他俯身拿起绳子,拖着身后的木柴,一步一步朝屋里走去。先前长舒留在院中的脚印很快被大雪掩埋,如今容苍再踏上去,却浅了很多。
木柴太重,容苍走了没两步,脚力一虚,差点一个踉跄倒下,长舒奔过去,刚把他扶好,便被容苍推开。无奈只能放手,看着他缓慢地越过自己前行。
几步的距离,换作以往的容苍,两息便能达到木屋门口,现下他却走了很久。
终于,快到门前台阶下的时候,容苍停下来。长舒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不见容苍的正面,只知道那个被厚重的斗篷包裹住的人呼吸愈发沉重,因为容苍的脊背起伏得越来越厉害。
半晌,那背影的肩头轻轻颤抖了几下,容苍再开口,声音里有了些鼻音:“只是这次,三殿下不要再让我活过来了。死生一场,非要让我再选,我宁可永远死在五万年前。”
长舒死死盯着容苍的背影,咬紧了牙,才让憋得通红的眼眶没有泪水落下去,免得他将容苍看得更不清楚:“你不要我了?”
有些佝偻的脊背僵了一瞬,容苍长长缓了口气,摇头:“不要了。逆鳞给你,你把相思引还我……或是丢了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长舒,若有来世,你我之间,不要再遇见彼此。”
语毕再没给长舒说话的机会,抱着木柴快速进了屋,将门重重关上。趁着自己法力尚未完全耗尽,即便知道长舒要破门而入易如反掌,也还是固执地把屋子设了结界。
容苍在屋内待了一天一夜,长舒站在雪中,看着结界散发出的淡淡光晕,脚步未挪动分毫。
天擦黑时便见屋内燃起了火光,等到半夜,柴火熄了,又听见床边隐隐的咳嗽,接着容苍拖着步子起来生火,生了半晌,又咳喘着躺回床上,如此反复几遭,直到天明。
容苍再出门拾柴时,长舒还在昨日的位置,肩上积了几寸深的厚雪,薄唇紧闭,一个字也不说,只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今日容苍还是披着那件巨大的缎面斗篷,刚打开门,看到门外一身覆雪的长舒时愣了一愣,很快便错开目光,一阵寒风朝屋内钻去,容苍头皮一麻,还没来得及动作,听见长舒急急一声:“把帽子戴上。”
此话一出,两个人俱是沉默。
容苍绷着表情戴上帽子,宽大的帽檐又盖完了他整张脸。裹挟着大雪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疼,他迅速低下头,让帽子替自己挡住,然后看也不看长舒,直直穿过院子,朝林中走去。
长舒跟着他,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容苍起先没有发现,待注意到了,便加快速度,可再快也快不过此时魂魄归体的长舒,倒把自己走得直喘气。
想了想,干脆放慢步子,随他好了。
到了林子里,他却再无法忽视眼前的一切。
所有散落的木柴不知何时已经一捆一捆扎堆放好,没有一根潮的润的,全都干燥整洁地摆在那儿,天上下着雪,却落不到它们身上,一看就是什么法术所为。
容苍盯着它们看了少顷,一掉头,从不远处的巨石底下拿出自己藏好的斧子。
自己砍还不行吗。
刚举起手,斧子一沾上树,面前合抱粗的树干咔嚓一声拦腰而断,留下干秃秃的木桩和容苍面面相觑。
他转头,始作俑者手拿折扇,低垂着眼睛,一袭白衣快要融入雪里,数风数雪就是不看他,一副置身事外,什么都不知道的做派。
容苍气不过,去砍第二棵树。
这次手刚举起来,前后左右的树齐刷刷断掉,砸在地上,发出轰然声响。
容苍:“……”
他放下斧子,丢在地上,默然半晌,果断走过去抱着地上一堆捆好的柴,按原路返回。
今日的柴不知怎么比往日轻了许多,抱在怀里就跟没抱似的,他也假装不知道,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长舒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路,临到院前便站在栅栏外不走了,看着容苍抱着柴火进屋,关门前听见容苍背对着他哂了一句:“剖心剜肉,割魂散灵,三殿下不会觉得动动手指头砍两根柴,再卖个乖,我就不痛了吧?”
长舒攥着扇子,指甲快要掐进皮肉,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砰然的关门声传来,他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抬起头凝视起了眼前的木屋。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了。
又过了光起光灭的一夜,第二日容苍开门,柴已经在脚下放好了。
他蹲下身,把木柴抱进屋,长舒本以为他又会如往日一样闭门不出,不成想刚把柴火放好,容苍竟出来了。
长舒直直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隔着半人高的木栏停下,语气还是冷冷的,带着点愠怒:“三殿下到底要做什么?若要收尸,尽管做你的宏图大业去,等过几日来捡人就好了,不必在这里忙前忙后,冻出问题算谁的?”
长舒捏着斩风,一把折扇尽管没有打开也还是快被他握得要变了形。
他抿了抿嘴,同容苍对视:“你我还未成婚,我向你下了聘,婚书上是我们的名字……”
“你是说它么?”容苍把话打断,手伸进衣襟,拿出贴身的一张信纸,展开,垂目凝视了两秒,兀自喃喃念着,“红笺为聘,风雪来证,长舒在此立下重誓。今与容苍已行嬿婉欢事,当许白头之约。永结良缘……”
容苍的声音越来越小,浓密的睫毛遮住他半阖的眼睛,叫人看不到里面飘忽的情绪。
念到一半,他念不下去了,就不念了,笑一笑,将信纸重新折好,二指夹住,抬眼看向长舒:“原来三殿下多日以来惦记的是这件事。怕我不肯放手,耽误你日后的好姻缘。”
“你放心。”容苍指节忽地用力,信纸在他手中化作齑粉,“昔日红笺白雪,你向我下聘,说去留由我。如今这婚,我不想成了。”
长舒微微瞪着眼,愣愣看着那堆粉末自容苍指间飘飘洒洒散落,大脑空白一瞬,竟然忘了要说什么。片刻过后,眼眶忽地红了。
“长舒殿下,”容苍扫过长舒骤然落魄的神色,心尖抽搐似的一痛,咬咬牙根,转身回屋,“你我纠缠这须臾数年,皆该苦海自渡,早忘,才能早日回头。”
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之人依旧没有回应,他不知不觉慢下步子,刚要踏上台阶,听见长舒颤着声音,语气凛凛地问了一句:“若我不肯忘呢?”
容苍脚步一顿,耳后响起栅栏推动的吱呀声响,踩雪之声离他越来越近,是长舒朝他步步逼来。
“若我偏不两清,就要你活过来,要你与我成亲,再有来生也非你不可。”长舒在他身后站定,寒天雪地,容苍似乎都能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我不肯忘,你待如何?”
容苍眨了眨眼,仰头,抬眼看了看天,看着随自己说话而散到空中的白气,道:“随你。”
木门一开一关,他又把长舒晾在大雪纷飞的屋外半夜。
那晚夜间,屋里的火熄了好久,长舒也不见容苍起来添火,犹犹豫豫地踏出步子想进去看看,临到头了又总是悻悻撤回去。
直到屋里传来铿锵一声,像是什么器皿打翻的动静,长舒才眸光一震,冲进了屋里。
容苍洗漱的铜盆连带着木架都被掀翻在地,屋里木窗还开着通风,床上没人,长舒扫视一圈,才在身后的漆黑角落里,堆放的柴火旁,看到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
容苍两臂交叉胸前,抱着肩,侧躺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
长舒忙不迭将他扶起,甫一抱住,便感受到他正不断溃散的灵力,如被打得稀碎的瓶子里正奔泻而出的流水,想要阻挡都无力回天。
抬手一摸,一额头的冷汗,身上温度低得骇人。
长舒脱了外衣,把容苍圈在怀里,体温捂热的里衣被容苍贴了一会儿就很快变凉,长舒抱着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也没有替容苍输送真气。
若不让他尽快散尽残灵,又怎么使用魂契。
容苍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长舒把外衣盖在他身上,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轻声问他:“容苍,你是不是很痛?每日每夜都如此痛?”
容苍缩在他怀里不说话。
他日日夜夜都很痛,只是以往没有今夜那么来势汹汹,所以在长舒面前勉强能撑住。
魂魄和灵力在身体里流失消散,偏偏他的意识却十分清醒,没有随着它们离去。于是他每时每刻都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像是一团寄存在身体里的魂识,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油尽灯枯却无能为力。
长舒把他抱回床上,这个数日前还与自己言笑晏晏的人,在卧玉泉里同他神交,他在昏迷中睁眼看到的那副精壮的身体,此时被折磨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容苍靠在床头,低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身体因为出汗而有些脱水,嘴唇也干裂了,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气。
长舒在床边站了片刻,有些拘谨:“我出去……”
“长舒。”容苍突然叫住他。
长舒攥住袖子,维持着侧身的姿势,不敢动。
“我这些天,总是在想,除了你族人的安危,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动容。”容苍说得很慢,大概是乏力了,“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无动于衷。”
他顿了顿,终于问出口:“你这些天这么对我,只是出于愧疚吧?你守着我,照顾我,却看着我的灵力和生命一点点消逝而袖手旁观,你真的在……等着我死吗?”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天将明未明,容苍等了一会儿,眼前的身影没有给他半点回应,他扯了扯嘴角,心里了然,再也不抱任何期望地合上眼,胸腔中有个一直积蓄着情绪的地方被此时二人间的沉默刺破,爆发出一片怆然,灭顶的悲伤随之而来,快要将他淹没。
下一刹,有人倏地把他拥入怀中。
容苍怔怔的,还没反应过来,听见长舒颤得不像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不会让你死的,容苍,你信我。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你信我。”他不停重复着,容苍听见他的心跳得砰砰快,“若有一日你死了,我同你一起入殓,我就是你的棺。”
良久,长舒听见怀里的人发出低低一声呜咽,接着是愈发难以自已的抽泣。
容苍把脸埋在他腰间,抬手把他抱住。
自己真是不争气,这个人这么算计他,临到头了,随便一句话就把他哄回来,让他心甘情愿地无条件信他。
他在他怀里小声控诉:“你怎么现在才来哄我,我等了你好久。你这么多天才找到我,我很想你。我对你生气,你明明知晓,随便说什么我都会顺着台阶下的,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宁愿在外面淋雪,让我担心,你这样捉弄我,我很难过。”
长舒摸着他的发,一遍一遍地,轻声同他道歉:“对不起,容苍,对不起。”
哭够了,容苍脸上竟难得有了血色,长舒抱着他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下午,天色正好,似乎还能依稀见着太阳。
容苍精神莫名地比前几日好了很多,长舒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摇了摇头,走神片刻,对长舒说:“长舒,你再替我束一次发吧。”
长舒带着他到窗前坐下,桌上的铜镜蒙了厚厚一层白灰,长舒拿出梳子,又将镜上的积灰擦去,替容苍解了发带,梳齿顺着头发从发顶梳到发梢。
梳完第一下,长舒对容苍念道:“一梳梳到尾。”
容苍正透过镜子瞧他,对上长舒带着点笑意的眼睛,愣了愣,也轻轻笑了。
梳第二下,长舒说:“二梳举案齐眉。”
他还笑着,容苍也浅浅地笑着,只是两人眼里都泛了点水光。
梳第三下,长舒说:“三梳儿孙满地。”
一直梳到第十下,他说:“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长舒轻轻环抱着容苍双肩,下巴抵着他的头顶,看向镜子中的他们。窗外风雪呼啸,他一面笑,一面把泪滴到了容苍发间:“容苍,我们到白头了。”
束完发,压了冠,容苍轻轻打了个呵欠,像是又有些累了。
长舒扶他到床上,靠在自己肩头,听他在怀里絮絮叨叨地抱怨:“二叔剜我心的时候,一点也不手下留情,我现在还疼。”
“这极溟的木,与人间的木不一样,很沉,法力也不好使,我抱着回来,有一半都不好燃,总是半夜就熄了。”
“骊龙族的人现在到处找我大哥,群龙无首,都想让他回去,可他守着紫禾哪里也不去,怕是生生世世都要待在那个山洞里。”
“今日是除夕,长舒,你有没有听见人间的鞭炮声?我好像听见了,他们好热闹。”
“好想再去人间啊……”
“长舒,天亮过后,便是新年了……”
“长舒,除夕一过,我们便成亲吧……”
说到后面,容苍的声音愈发的小了,到最后只轻微地张合着嘴唇,发出些让人听不清楚的呓语。
长舒靠着他的脑袋,听不见容苍的声音了,才开始低声念叨:“你这一生,同我说过许多次痛。罗刹伤了你,你说痛,撞上红羽的剑,你说痛,大哥剜你心骨,你也同我说痛。可最该说的那一次,你却只字不提。”
他轻声问着:“我夺你逆鳞时,你一定很痛吧?”
怀里的人不回应他,长舒也不再说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抱着容苍,从暮色四合到黎明将至,感受着怀中的人呼吸逐渐微弱,到最后几近于无,满屋只剩下外面透过墙壁传进来的呼呼风声,夜再深些,看不到一点月色的时候,容苍身体没有起伏了,长舒甚至能听见屋檐下的寒霜结冰的声音。
东方渐白,第一束晨光照进房里,照到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颊,长舒吻了吻他的额头:“容苍,天亮了。”
他唤的人早没了呼吸,被晨光照亮的脸上,嘴角带着抹浅淡的笑,安静得像是睡去一般,模样很是乖巧。
长舒浑然不觉似的,又拿脸去蹭了蹭他的发际,双臂把怀里没有温度的躯体抱得更紧了些。
他也笑了笑,声音温柔得近乎一捧被煦阳化开的春水。
“你说,天亮就是新年。”
“容苍,今岁平安,来岁圆满……岁岁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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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舒踏出这间木屋的时候,正值天光大好,雪色如练。
只是天光雪色皆不知,他此后再无欢喜事。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