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舒与容苍成婚百年的前几日,韩覃有一天一大早就跑来烟寒宫送贺礼,说是礼尚往来,谁让他们两家婚期挨得近,前不久长舒才给他和斩风送过。
他本人一惯是不爱往烟寒宫跑的,平日里即便是自个儿想找长舒或是童天喝酒了,也都是派个鬼差上来报信,让他们下九幽找他去。
一来是幻族行踪向来力求隐蔽,三界之中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长舒不爱旁人时常涉足烟寒宫。二来长舒本身喜静,赤霜殿常年设有禁制,即便是自己的族人,长舒的吩咐也是“若无要事,不要打扰”,允许日日进出的都是些心腹罢了。再者,韩覃本身也不喜欢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尤其是那个赤霜殿,要多单调有多单调,整个院子也就那棵枫树有点看头,但凡把那棵树给撤了,指着那房子跟别人说正在办丧事都没人会怀疑,素净得就差挂几匹白布上去了。
这次要不是斩风非让他来,他是半点也不想往这荒山上靠的。
落脚烟寒宫门口,韩覃摸着下巴沉思:有些久违。
上一次来还是一百年前他俩的大喜之日。
只是这次……这烟寒宫怎么看着有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直到被请至赤霜殿门口,他嚼出味儿来了。
院子里围了圈花圃,全是昆仑土养的,花花绿绿,颜色不一,红的白的都有,加上各个花种穿插得体,一眼望去十分不俗,要放人间,光看品相就知道是大户人家。
屋檐下挂着串风铃,时不时叮叮当当地被风吹出一阵轻响,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每个铃铛各持音律,响动起来倒是不噪人。
屋子里也没那么枯燥了,到处摆着些人间才有的小玩意儿,桌件摆饰放置得恰到好处,抓眼又不碍事。整个屋子终于有了点人气。
容苍是个会过日子的。韩覃在心里暗暗赞道。
长舒正在正殿练字,见韩覃来了,只抬起头瞧了他一眼,又继续低下头专注着,说道:“来了啊。”
“斩风呢?”
“闭关。”
韩覃是个心大的,也从来不跟长舒拘礼,背着手跟着老大爷一样走过去,自己搬了张椅子到书案旁坐下,翘着个二郎腿,开始细细打量这屋子。
“啧啧啧,啧啧啧。”
一圈打量完,目光落到长舒身上,颇不满道:“虽说咱们现在勉强算是半个一家人,不必太讲究什么过场,不过你这明知我要来,还打扮成这样,是不是太不把我当成个东西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对劲,他是个想事大条的,做人的时候只知道带兵打仗,平日里一到学堂就双腿发软两眼发昏,不喜欢琢磨字句,到了自己这儿也是一样。
管他的,话都说出口了,不是东西就不是东西吧,长舒懂他什么意思就行。
见那人手里写字,嘴角已经默默上翘了一个弧度,韩覃扬着调子“嘿”了一声:“你还笑?不是我说你,堂堂一个宫主,还是得讲点待客之道吧?你瞧瞧你这身打扮,平日里就跟披麻戴孝似的,我就不说了。怎么,今日我来了,连冠都不戴了?头上插根木条子就来见我?行,冠咱就不说了,毕竟要戴还是有点麻烦。可我记得你以前再怎么样都只戴玉簪的吧?木头削的您老人家可是看都不带看一眼,今儿个改脾气了?要体验一把平民生活,过过穷苦百姓的日子?”
韩覃说完,觉得有点口渴,抓起手边的清茶一饮而尽。
长舒停下手上动作,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问道:“你是说这个?”
韩覃气得一个白眼翻过去:“那不然呢?”
“哦,这是容苍给我雕的。”
韩覃:“……”
长舒又道:“平日我都舍不得戴,今天要见你,才拿出来……”
“停,停停停。”韩覃赶紧朝长舒摆手,“不想听,不想听。”
过了片刻,又想不明白:“你平日不戴,那什么时候戴?”
长舒笔走如飞,停也不停:“晚上。”
“晚上?”韩覃眉头拧成八字,“晚上不睡觉,你把它插头上?不难受啊?”
长舒看了他一眼。
韩覃被这一眼看得愣了一瞬,随即放大瞳孔,指着长舒道:“你、你你你……你们……”
长舒捏着笔,一笔头朝他手指上打过去:“瞎想什么?下流。”
韩覃闭眼,收了手,锤了锤自己大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自我调节了一会儿,他终于愿意再正视长舒:“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赤霜殿的禁制怎么撤了?知道我要来,也不必如此隆重吧?”
长舒道:“撤了快一百年了。”
韩覃:“?”
看他直愣愣望着自己,长舒才解释:“容苍喜欢热闹。”
韩覃:“……”容苍容苍,又是容苍。
“说起来,容苍呢?”
“东海那边有事,他处理完了才回来。”
“骊龙族的事么?玄凌还没回去?”
长舒摇头:“紫禾快要化形了,估计再过个几年就是渡劫的时候,他断不会回去的。”
韩覃“唔”了一声,闷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慌忙从手边变出一个锦盒,递给长舒:“喏,贺礼。小扇子闭关前特地去取的不化霜,在归墟眼放个几万年,应该能给容苍换心。”
长舒手上动作一滞,睫毛颤了颤,接过后低声道:“谢了。”
韩覃“嗨”了一声:“说什么谢字。”
“不过你知道这不化霜怎么来的?”
长舒安安静静等着韩覃下文。
“这可是南海观音最宝贝的宝贝!你觉得谁有这个本事,能从他手里拿到?”
“瑶灵。”
“……”韩覃啧道,“跟你聊天真没意思。”没成就感。
“她送我的?”
“嗯。”韩覃点头,“不过前提肯定是我家小扇子天南地北地查到这不化霜能有此用,它才有了价值嘛。不然还不是废冰一块。”
在维护斩风这一块,长舒已经对韩覃的这种表现习以为常,故而也懒得接话。
对方倒是突然神神秘秘地:“不过你肯定想不到是谁转交的。”
长舒道:“罗睺?”
韩覃一整个蔫下去。
而后又暴躁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长舒重新拿起笔:“这么重要的东西,瑶灵若要转交,定是交给自己最信得过的挚友。”
他淡淡扫了一眼韩覃:“她自小与罗睺交好,这是什么不广为人知的事吗?”
韩覃小声嘀咕:“这不是罗睺那么多年没下过山了吗,不知道的以为他殉情了呢,我哪能知道你连他都猜出来了。”
“殉情?”
“对啊。”韩覃见长舒蹙起眉头,疑惑道,“你不知道?”
又突然想起当年一场决战,青岭出现之后眼前这人就离开了上清殿,自然是不知道的。
韩覃“哎哟”一声:“这当年啊,那绿眼睛的小姑娘一进来,连我这看戏的都知道,她跟那罗睺关系不简单。本来呢,我以为那小姑娘是来劝架顺便找罗睺旧情复燃的,没想到架倒是劝了,她却不打算找那和尚再续前缘。”
长舒心中隐隐有了猜想,问道:“那她要罗睺做什么?”
“人家劝罗睺立地成佛。”
韩覃撇撇嘴,坐直身子,装出十二分深情的模样,含情脉脉看着长舒,眼神温柔,细着嗓子道:“执月,这人间不好,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当我的青山,化作飞鸟鱼虫脚下的土,置身的湖,前尘往事,我不念了,你也别念。你成佛吧。”
长舒沉默一刹,问道:“罗睺呢?”
“那罗睺肯定不干啊,抬脚就要跟着小姑娘追出去。”韩覃一拍手,躺进椅背,“你猜人家小姑娘又说什么?”问完自己扣了扣脑袋,“又说什么来着……文绉绉的,我都快记不清了……什么逝水什么因……”
长舒垂下眼。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哎呀反正那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罗睺也没成佛。”韩覃嘀咕着,“人家都回去做山灵了,变成湖变成土了,那罗睺还是巴巴地跟着进山,也不知道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座山有什么好的。”
见长舒不搭话,他自己说着没趣,便悻悻作罢。没安静一会儿,又凑过去:“你说这次你跟容苍成婚一百年,要去哪儿来着……什么溟什么林?”
“北海极溟,不落木林。”
“哦哦,是是。”韩覃嘴上应和着,心里对着这打舌头的名字翻了个白眼,又道,“你不是最不爱去林子里啊海里什么的吗?听说这次还住在荒山野岭?”
“有个木屋。”
“干什么都不方便吧?”韩覃不屑,“你这养尊处优的,打个洗脸水都得人伺候,能习惯?听说常年下雪啊,我记得你不喜欢雪天吧?”
“那是以前。”
“现在喜欢了?”
“容苍喜欢。”
韩覃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随便掰扯了两句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临走前在门口徘徊了两步,最终忍不住回过头对长舒斥道:
“你就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