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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邪风疾速袭来,气势汹汹,顷刻间便使他们眼前之景风云失色,二人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长舒被黑风残影包围,啸啸呼声盘踞耳畔,听得容苍的叫喊逐渐变得稀微,他正要伸手召出斩风,那邪物却像是有预料似的不再同他纠缠,只绕着长舒转了几圈又朝山的另一面奔去。
待视野清晰下来,草木皆定,长舒四顾寻找容苍,却不见其踪影。
当下顾不得许多,跟着黑风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成想山南那面竟不似方才那条路上杂草丛生,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有许多零落的房屋,广泛散落在整个山面,目之所及的那些残垣断壁撑起来的框架也多少透露着几分恢宏大气,看起来此处像是曾建立过一个规模不小的名门贵派。
长舒站在百步长阶之下,遥望伫立在山顶的几座伶俜殿堂,依稀能窥探到几分当年的磅礴盛况。不知这门派在多久以前经历过怎样翻天覆地的浩劫,才落得如今这般荒凉破败,鬼气森然。
长舒闭目凝神感知,那两只妖和容苍都在山顶正殿之上。遂想也不想,直接飞去了山顶。
那殿远看还觉一般,走近了才更让人知晓其高耸巍峨,仰头穷目方见屋脊,正脊端端立着青狮白象驮宝瓶,翘角飞檐亦是被多年风霜雨雪模糊了面容的狰狞兽头。
殿前的青铜祭鼎有三个长舒那般宽大,只不过早已积起厚厚一层尘灰,蛛网罗布,同那殿宇内外大多数摆设一样,处处皆是了无生气的光景。
长舒绕过院中青铜鼎,抬脚踏上殿前刻着繁复花纹的石阶,殿中景象一览无余,随视野的展扩慢慢呈现在眼前。
层层叠叠的蛛网几乎覆盖了殿中所有陈设,青砖铺就的地板早看不出原本面貌,砖缝里的杂草不知轮回长了多少个春秋,青黄相间地遍布在各个角落,最矮也能没过脚踝,快要叫人无从迈进殿门。
容苍负手背对大门站在正殿中间,听得身后脚步才转过头去,待见来人是长舒时,眼中方才还自持着的沉稳之色倏忽消失不见,转而匆匆跑向长舒,一脸的慌乱无措。
他这一错身,进门的人才看见刚刚视线之中正好被容苍背影挡住的几案后方,那把宽大的太师椅之中,坐着一个容貌妖冶的绝色女子,此时正一肘倚靠在扶手之上,半睁着眼懒洋洋地同长舒对视,朱唇微启,绽开一抹好像静待长舒已久的笑,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怜清,你来了。”
这是只化形至少万年以上的罗刹鸟妖,同她脚边跪着的那只相比,要难对付上千百倍不止。
但令人惊惑的是,这只罗刹身上的煞气极其浅淡,甚至快到了所剩无几的地步。按道理罗刹周身一旦煞气散尽,那本就是因煞气成妖的罗刹也该不复存在才是。而眼前这只大妖,体内煞气还没有脚边那只半死不残的重,不仅没有魂飞魄散,反而修炼成形至少上万年,就好像支撑她如此修为的早已不是一般罗刹所需的怨煞之气,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不认识什么怜清。”长舒没有感知到对方的进攻意图,从容应对道,“阁下费尽心力引我二人至此,不知有何目的?”
“桑胥啊。”那罗刹轻轻吐露出这个名字,“我是桑胥,你不记得了?”
“丧胥还是活胥,在下都不感兴趣。”长舒镇静道,“不管阁下有意还是无意引我至此,在下既然来了,就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桑胥挑眉,眼珠扫过脚边瑟瑟发抖的同类和身后座椅,笑问道,“我的东西可多,不知你要哪一样?”
长舒看向她脚边,无视桑胥口中的调笑意味,说道:“在下受一位朋友所托,替他照看遗孀,却不防让他那未亡的妻子被妖物所害,如今落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本就是在下大意所犯过失,若再不替人讨个说法,便是错上加错,补无可补了。”
桑胥垂手抚上脚边小妖天灵盖,片刻过后对长舒道:“你那朋友的遗孀已经死了。不知怜清要讨个什么样的说法?”
长舒毫不犹疑:“杀人偿命。”
话一出口,竟惹得座上的桑胥开怀大笑,待笑够了,她以一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泪珠,摇头啧啧叹道:“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杀人偿命,替天行道。谁在你这里都没有例外。”说罢便一手抄起脚边的妖孽,另一掌屈起五指朝它天灵盖挖去,作势要将其处决道:“蠢货!自己在外惹了不该惹的人,就要还你该还的债!这下人家要你三更死,我岂敢留你到五更!”
偏偏又在下手前一刻斜斜瞟了一眼阶下的长舒,见对方那副毫无阻止之意作壁上观的模样,眼珠一转,法力留在掌心要下不下,两眼笑意盈盈地转向长舒道:“怜清要我杀,我便杀。我是个晓得是非的,知他今日犯下大错,必是留不得了。只是这小妖好歹蒙我同族之荫,受我一声应允,说过关键时候要护他一命。现下若我非杀他不可,便是我食言了。”
一直默默站在长舒身后的容苍本想插嘴说点什么,桑胥朝他一望,他顺势作出被迫噤声的模样,有些委屈地朝长舒望过去。
长舒轻轻捏了捏容苍的手指,听得桑胥又道:“不过我嘛,向来不在意虚名什么的。我认怜清为主,怜清一句话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只是你惯是个有债必偿的人,想来对我也不该例外。若是能答应我一件事……”
这妖她便痛痛快快地杀了。
长舒不欲多辩,目光平静,泰然道:“阁下请说。”
桑胥收手,敛了笑意,认真道:“我既守誓成为剑灵,认你为主,本该同你生死相随。奈何当年你走得匆忙,留我在此守着怀沙近五万载,如今你回来了,说什么也该带着我走。”
“怀沙……”长舒低声默念了一遍,转过头和容苍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有些意外,原本只是半信半疑的传说,没想到无意间在桑胥口中得了验证。
“早前听闻莫邪山有一杀器名叫怀沙,封印着万鬼之力,由山间妖灵守护。原以为这说法不过谣言,岂料阁下就是守剑者本尊。”长舒道,“只是恐怕阁下对我有什么误解,在下不是你口中那位怜清,也没在五万年前同阁下结缘,更不知你我之间有什么誓言……”
“你我之间?”桑胥眸光一冷,突然打断长舒,语气拔高了一个声调,愤然嗤笑道,“你我之间本就没有誓言。向你发誓的是他们!”
她起身侧步一挪,朝自己身后扬袖指道:“怀沙所聚又岂止万鬼之力?三十万亡灵,一个不少,当年指天对着怀沙发誓,轮回前将全部鬼力献祭其中,只认你为主,听你召唤!鬼剑怀沙,六界之中非怜清之命不从!这些你当真半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二人随着桑胥所指望去,只见镀金的太师椅背上直挺挺插入了一把长剑,剑身已尽数刺进椅背,徒留一个剑柄露在顶部,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难以发现那是一把埋在椅背之中的兵器。剑柄亦是蛛网虬结,得凝目观察,才依旧可见几许银光寒芒透过蛛网投射出来。这番情形,实在难以看出传说中这把鬼剑怀沙的真容。
长舒略略看过,无暇顾及桑胥此时的激动情绪,余光瞥见椅子边上那只小妖跃跃将逃,不愿再多费口舌,干脆利落地否认道:“我不是怜清。”
“这剑连同阁下,我一个也不会带走。”长舒慢慢走近台阶,“但那只妖,我势必要杀。”
小妖畏畏缩缩向后退去,残缺的眼睛盯着面露杀意的长舒朝自己靠近,猝不及防间却被桑胥一把抓到手里。
面若寒霜的女子一手掐着小妖,一面对长舒厉声道:“是不是怜清,你说了可不算。”
她闪身退到怀沙后方,示意长舒道:“拔!”
怀沙认主,数万年来慕名而至到此取剑的人不计其数,她虽挂着个守剑的名头,实则这剑守与不守都没多大干系,只因来取剑者,但凡不是怜清,一概拔不出剑。
长舒无言以对桑胥这份固执,只怕自己今日不让她死心是难以脱身,若要硬打,虽说有八成胜算,但后果怕便是撑不过这个冬至。
衡量一番过后,他最终还是缓步踏上那几拾蒙灰玉阶,走到了太师椅前,伸手握住怀沙剑柄。
甫一接触,怀沙便在长舒掌中剧烈抖动起来,连带着剑身插进去的太师椅背都被震得有了轻微裂痕。
在场所有人具是一惊,只有长舒脸色突变,手掌仿佛粘在剑柄身上不得离开,一股怪力如电击一般顺着掌心直直朝太阳穴冲去,那一霎他脑中闪过无数陌生的画面,喜怒哀乐嗔痴怨憎皆是自己,却又对此从来没有任何印象。
耳中也灌入无数声音,男女老少尖锐低哑尽数充斥耳膜,吵得他目眦欲裂。
“他来了!”“是他吗?!”“不!不是他!”“是他!我认得!我认得他的魂魄!”“不!不是!不全是他!”“……”
长舒头痛难忍,一时间面色煞白,眉头紧皱,刚拿着剑柄不过一瞬,内眼角和双耳竟双双已有血迹流出。容苍看得心惊,正欲上前阻止,不料瞬息过后那怀沙又停止了抖动,好像刚才那番地动山摇是所有人的错觉一般,大殿又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
长舒在两人的注视下平稳住气息,抓住剑柄的右手试着向上发力,手下怀沙纹丝不动。
“拔不出来。”他放下手,宽广的袖口遮住了他不可自抑颤抖的指尖,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桑胥,“我不是怜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