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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人们口中另一段孽缘的当事人正趁着南海那场定亲宴逃脱了龙宫的禁制,跑去人间找他转世历劫的心上人找得不亦乐乎。
上玄门并非什么百年名门,在修道之气蔚然成风的垣国甚至可以说是牛之一毫,以至于建派二三十年来没有任何分支派系,全道门弟子人数左不过也就十几二十个。但人少的原因并不是无人问津,恰恰相反,上玄门自建派不久便在垣国声名鹊起,只因创派的掌门虽来历成谜,修为却不可谓不是盖世无双,一出手便一鸣惊人。自入世以来,但凡他出面,解决的都是斩妖除魔,名震天下的大事。那些功德业绩,寻常道派若能沾上一二,足以光耀门楣数载,扬名立万经年。
也正是因此,上玄门颇得皇家器重,在垣国的威望一日盛过一日,前来拜师求学的人更如过江之鲫,对上玄门每隔几年才招收的那么一两个弟子名额趋之若鹜。
可那位深不可测的掌门喜好实在令人难以捉摸。收人不看家世,不问出处,甚至连寻常道家最注重的天赋根骨也不在他的考量范围。那些入了上玄门的弟子,有的出身寒门,有的是天潢贵胄,有的天资聪颖,也有个别傻头傻脑,总之形形色色良莠不齐,唯一的共通点似乎是都还敦厚纯良,慈悲向善,看心性个个皆是极难得的璞玉浑金之材。
不知从何时起,传闻上玄门的掌门自莫邪山下抱了个雪地里的小娃娃回山之后,就再也没有收过弟子。
怜清十岁那年的夏天,上玄门收到朝廷御令,举派前往已故敌国桑胥国与垣国的交界处镇压敌国亡魂所积怨气而成的邪祟。
那是垣国的最北边。与桑胥交界之处,乃一片无垠沙漠,唤作霜天漠。垣国临海,垣军多擅水战,不擅陆战,而北部的桑胥骑兵曾在九州之内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桑胥国民风豪放,朝堂内外重武轻文,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镇守在两国交界处,时常以莫须有的名头扰乱垣国边界秩序。烧杀掠夺完边境百姓过后,便转身钻入大漠躲得无影无踪。在垣国,素有“宁赴十趟修罗国,不踏一步霜天漠”的俗语。
也就是怜清出生那年,新登帝位的垣帝在国师上任后有如神助,不久便一举出兵二十万,势要剿灭桑胥国。桑胥负隅顽抗数年,最终不堪重负举国投降。前提是垣国答应帮助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让桑胥三十万国民迁徙来垣。如此庞大的数目,垣帝没有丝毫犹豫,在来使面前一口应下。
可就在三十万桑胥子民迁至霜天漠时,一夜突起的沙尘暴使他们的驻扎之地荡然无存,紧接着奔袭而来的流沙将所有徙民拖进了茫茫大漠之下。
三十万桑胥子民,朝为苟命奔,暮无埋骨坟。
国已不复,积怨难消,生灵涂炭之地多生邪祟,有祸物以怨气为食,三十万亡灵怨气冲天,霜天漠成了滋养妖孽的沃土。
上玄门奉命剿的便是这样一窝邪祟。
怜清在师兄们出发的前一晚收到一箩筐未经雕琢的玉石。
“小十七!这些可都交给你了!在我们回来之前要全部雕好哦!”说话之人将装满玉石的箩筐沉沉放在怜清身前的长桌上,葡萄似的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抱臂弯腰看着眼前的小不点,说道,“师兄们的名字都会写吗?可别雕错咯。”
怜清坐在桌前的高凳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怜付笑得眉眼弯弯的脸,又看了看身前有他两张脸那么大的一个箩筐,抿了抿嘴,腮边抿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就知道我们家小十七做什么都有天赋。”他极轻快地补充道,“尤其是雕玉。”
“千金难买怜清手。”怜付戳了戳怜清侧脸的酒窝,逗得手下的人皱了皱眉,他便高兴了,伸手去捏怜清的脸,托着语调说道,“我们家小十七还是有情绪的时候最可爱。”
怜清吃痛,摇着脑袋甩开怜付,垂眸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够不到地面的脚尖,小声道:“来了。”
“什么?”
“十六。”怜付还没听清怜清的话,门外便传来怜城温温的嗓音,带着些不轻不重的斥责,“又趁没人偷偷欺负小十七呢?”
“大师兄。”怜付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板,一脸苦相道,“我没有……”
“没有?那桌上这一箩筐都是谁的?”
“有我的……但是也有他们的!”
“我让你来是让你使唤小十七雕玉的?”
“……不是。”怜付嗫嚅道,“可是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
“那就走。”怜城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东西都收拾好了?符咒带齐了?我刚还看见怜洛在到处找你呢。”
“啊!二师兄!”怜付一拍大腿,“他刚才说有事等我回去呢!我先走了啊——”说话声随着说话人的脚步越拖越远,余音被拉得渺然,穿过了整个厢房和院子,直到再也听不见。
怜城走过去,大手盖住了快要漫出箩筐的玉石,微微欠身对怜清道:“若是不愿意做,便不做。”
十七抬头看着怜城。
后者被盯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怜清的头:“你呀。我们怎么就把你养成了个锯嘴葫芦,喜怒哀乐都不会说。”
门外窸窸窣窣的蛐蛐声与夏夜的静谧融合成了一体,怜清斜斜看着快被大师兄拿走的箩筐,突然说道:“我愿意的。”
正要跨过高凳出去的人身形一滞,转过头道:“什么?”
“我愿意的。”怜清仰起脖子,眼里星光点点,“师兄们喜欢我雕的玉佩,我很高兴。”
怜城怔了半晌,突然释然一笑,他知晓怜清虽然不会显山露水地表达情绪,却是个从不撒谎的性子。
于是又坐了下来,柔声问道:“十六哥可把该说的都给你说了?”
怜清点点头:“三天的干粮都在小厨房,怕我够不到,所以放在了米缸里。水要煮熟再喝,怕我不会煮,所以已经煮好放凉封在水壶里。”
怜城赞许地揉了揉怜清的头:“还有呢?”
“还有……”怜清想了想,“不许别人进来,不要走出结界,最远只能走到长阶口。”
“小十七真聪明。”怜城把他抱下高凳放在榻上,“说的东西一遍就记住了。”又轻轻刮了刮怜清的鼻梁,笑着哄道:“不过十七放心,掌门设的结界,谁都进不来。睡吧。明早给师兄们送行。”
怜清听话钻进被窝,安然睡去。
二早怜清被师兄们簇拥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怜清的练功服有点长,衣摆被他踩得满是鞋印,最后还是跨坐在二师兄肩上一路随行到了最下面的一级梯步才被放下来,目送着最后一位师兄走远。
送走众人后怜清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转身欲回时,余光里却闪过一个黑影。
他没有多看,低头只管走自己的,刚抬脚上了一步,那黑影竟直接挡在了他眼前。
大师兄不是说师尊设的结界旁人进不来么?
怜清仰头去看,这人极高,一身玄色缎袍熨烫得找不到一丝褶皱,衣不染尘,身量气宇之轩阔比之师尊师兄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往上,不速之客正偏着头一脸笑意地看着他。
怜清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唤了一声:
“师尊?”
来人闻言蹙了蹙眉,一撇嘴,蹲下身一把搂住怜清的两个膝窝,单手将怜清从地上抄起,直接让他坐到了自己臂弯里,恶作剧似的捏住怜清的鼻尖轻轻摇了摇:“谁是你师尊?”
怜清突然失重,急急抱住那人的脖子,眼睛一扫,看见对方颈下,再直视回去时眼里已经找不到半分惊讶,只缓缓对着近在咫尺的俊俏男子说道:“你不是师尊。”
玄眧一面将另一只手掌在怜清后背,怕人从他小臂上栽倒下去,一面抱着怜清往长阶外走,好脾气地问道:“那我是谁?”
怜清摇了摇头,片刻过后开口:“你是妖么?”
玄眧抱着他故意走得摇摇晃晃:“为什么不能是人?”
“你不是人。”怜清道,“我用内力感知到了。”
“你有内力?”玄眧睨着他,“那么小就开始练功了?”
怜清心不在焉地点头,眼睛却死死盯着玄眧脚下:“我不能出去。”
“哦,为什么?”
说着,玄眧一只脚已经踏出了结界。没等怜清回答,他挑眉逗着怀里的人:“怎么办,现在已经出来了。”
怜清低着眼睛不说话。
“你被一只妖带出来了。”玄眧继续悠闲漫步,任由怜清搂着自己的脖子,偏头问道,“你要逃么?”
怜清摇头。
“为什么不逃?”
“我打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