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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他是通过什么方法让你们进来的,不过,这山确实就在镜中。”
“湖啊。”萧霁阳道,“难道你们不是从湖里进来的?”
“那湖就是镜子。”长舒沉默片刻,解释道,“在下在大晏国曾借以内监身份与上仙有过几面之缘,只是那时为方便行事变了容貌,瑶灵上仙如今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不过大晏国之行于在下而言并非巧合,而是有人刻意引我前去。此来障山,亦是牵扯中的一环。功夫耗费不少,被牵着走了一路,我们仍不知背后推手的目的。在下虽不认识佛陀之子罗睺,但也知晓他是瑶灵上仙的密友。今日奔赶至此,只怕也有他顺水推舟的一份力。方才那番逆耳之言,并非我拿大。只是推测那位罗睺,让阁下到障山躲避追杀,能延缓将军的寒寿不假,但更主要的,应该还是引我前来。”
萧霁阳面上疑云更重:“可他从未曾跟我说过……”
她瞳孔一晃,有些迟疑道:“你……是幻妖?”
长舒颔首默认。
“是我先入为主了。”萧霁阳得到回应,略带歉意地抿了抿嘴,“以为幻妖……都是紫禾那样的女子。”
“上仙何出此言?”长舒很敏锐地捕捉到萧霁阳将言未言的话意,“莫不是罗睺同你交代过什么?只有幻妖来了才能做的?”
萧霁阳默然,点了点头,扶着一旁的姜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忘对长舒二人道:“我一直以为自己要等的是一名女子……罢了,请随我来。”
四人一路缓行到了一个洞口,里面寒气更甚,冰壁霜窟,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只放置了一口棺材,走近一看,是一个未至及笄的少女,发梢眉睫皆挂着薄霜,一头长发尽白,难以看出那是冰雪覆盖的缘故还是她本身的发色。
“这便是那山灵?”
“不错。”萧霁阳打量着长舒,话中有话地说,“阁下既是幻妖,那便劳烦你感知一下,她有什么异常?”
长舒也不推脱,二指捏诀,闭目点上山灵眉间,不过瞬时之后,便抽力收手,无声地抬眼和萧霁阳对视。
这山灵,正身处幻境之中。
而她所处幻境,乃是长舒亲手所造。
二人对望片刻,萧霁阳朱唇轻启:“看来我是等对人了。”言毕对着山灵身躯扬袖一指道,“请吧。”
长舒凝视着冰棺里的女子。这幻境造得奇怪。姑且不论他对此毫不知情,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来此为这山灵造的幻境,光是山灵身陷幻境的模样就已是足够诡异。
寻常中幻之人,应该如在大晏国时候的萧霁阳那般,行动自如,除了能见幻象外与常人无异,绝不是像这只山灵一样陷入昏睡。幻妖所产幻境,并不会让人陷入昏迷。
除非这只山灵,在幻境中,也只是单纯地睡觉而已。
可若那山灵只想睡着,自顾睡就是了,需要找人专门为她造一个幻境来睡么?
长舒凝眉召出斩风,指向山灵灵台,在进去前转头看了一眼容苍,见对方点头示意,也不再多说什么,魂魄聚力,进了山灵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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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新奇。
溪声潺潺,莺歌鹭啼,与境外雪山全然不同的一派生机之象。一进去便见得有人安眠在如茵草地上,绿罗青衫,黑发如瀑,席地而枕的少女,睡得十分安详。
长舒垂眸看了几许时候,不知该怎么唤她,正欲伸手轻推时,那人却徐徐睁开了双眼。
碧绿的一对眸子,还带着些尚未完全苏醒时的懵懂。
幻境外,站在冰棺一旁的两人一魂也得见棺内女子掀起了覆霜的眼皮,绕山的戏声在此刻终于销匿,清凉如水的一对绿瞳看向身前原神离体的白衣身影,开口的嗓音犹如山涧清泉,柔柔道:“长舒。”
这是长舒破得最快的一次幻境。
几息之间,原神归体,他同众人一样面带惶惑地注视着这个大梦初醒的女子。
她眉睫发梢的冰雪依旧没有融化,只人在棺中缓缓起身,踏出冰棺后施施然行了个礼,对长舒道:“好久不见。”
长舒回礼,说出的话却毫无半点情分:“我不记得你。”
“我知道,我知道。”山灵脸上挂着平和的笑,“你上次来时,便同我说过的。你说你再来找我,或许会是很久以后,或许,你会根本不认识我。我都记得的。”
“我还给你说了什么?”
“你让我……帮你保存两个东西。”她从袖中掏出一块不大不小的什么碎片,递给长舒,“喏。”
往生镜碎片。
长舒接过,盯着手上的镜子沉吟道:“还有呢?”
“还有……”山灵眸光转动,将视线悠悠挪到长舒身后的容苍脸上,轻轻一笑,作势要抚上长舒的印堂,“我先看看,你找回来没有。”
屏息静气地感知完,未几,她将手放下,长长叹了口气,语意间似乎有些感慨:“半点情根也没长回来。你当初……断得可真是狠心啊。”
“不过还好。”山灵倚棺而坐,对着长舒摆手示意一起坐下,说道,“引还在。虽不能帮你记起什么,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无心无情。你可要我帮你?”
长舒睫羽扇动:“既然我曾说过要你帮我,那此时便不该推脱。”语毕撩衣而坐,静待眼前青衣女子的下一步动作。
并没有太大的动静,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会很痛。”随即合掌运功,二掌掌心覆合,首尾相贴,转动手腕及至十指指腹重合后,屈起每只手的后面三指,口中念咒,二食指直直刺向长舒眉心。后者微微后仰,皱眉后轻哼一声,只觉灵台被注入了一股极有积蓄力的灵气,初入体内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爆裂开来,翻天覆地的剧痛随之而至,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破土而出,同时以往那些嘈杂难耐的声音画面渐渐在脑中清晰浮现。
他好像看见了容苍。
还是黑衣黑发,眉宇间却少了如今的一丝顽劣任性,笑吟吟地看着他,同他讲:“哥哥记好,我叫玄眧,不要忘了。”
他好木讷,听完只低低重复了一遍:“玄眧。”
“嗯,玄眧。”那人乐得看他像个呆子,“怜清哥哥万万记好,切莫再认错人。”
玄眧。
玄眧。
有许多事接连不断地闪现,有他,亦有玄眧。就像姜禹所说的走马灯一般,记忆连着胸腔内破土而出的情绪爆发,像潮水席卷而至,每一幕长舒都看得清楚明白,可一但闪过,他就再也记不起分毫。唯一留下的,是漫腔莫明的悲哀。
“长……”
“别过来。”山灵睁眼冷视着意欲跨步而来把人拉起的容苍,因为长舒颅内意识的抵触,她的指尖开始难以自抑地颤抖,“你要想让他永远断情绝爱,记不起你,就把他带走。”
容苍被迫顿下脚步,看着几步开外那个连脊背都在不停战栗的白衣身影,即便端坐在地,双目紧闭,也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
捱过了极漫长的几刻,山灵像被什么力量突然弹开一般撤了双手,勉力撑着一旁空地,眉目低垂,有些虚弱地说道:“带他走。”
容苍将人打横抱起,俯首去看,长舒不知何时流了一脸的清泪,鬓发皆湿,内眼角有隐隐血滴显现。
他将耳朵贴近长舒的嘴唇,听清了怀里的人不断虚声重复的话。
“玄……眧。”
容苍心底一沉,抱着人转身欲走,山灵在身后扬声道:“等一下。”
他回身,绿罗青衫的女子抿了抿嘴,闭眼道:“罢了,等他想起来再说吧。”
黑龙化形,空中一声震天龙啸,一抹狭长黑影腾空朝山脚秋水湖中奔去,积雪难化的山中,又恢复了寂静。
一双碧眼过了许久方才再次睁开,看向身后的瑶灵与姜禹。
“可是执月让你们来的?”
“我不知姑娘所说的执月是谁。”萧霁阳道,“涉身此处,是在下好友罗睺援手。”
“罗睺……”黑发绿眸的山灵低低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掠过一抹有些苦涩的笑意,“你带那亡魂过来,我且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