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刹那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季阁主放下茶盏, 凝神静听着隔壁的动静,一副随时准备冲过去的模样。
地面沁凉,丝丝缕缕凉意顺着后脑攀爬,二皇子一下子失了声, 陷在眼前秾丽的艳色里, 无法自拔。
直到左耳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才被迫从沉迷中抽离出来。
鲜血从洞穿的耳廓流下, 沿着皮肤流进后背, 二皇子张大嘴巴惨叫一声,目眦欲裂:“你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
前世他被那么多人追杀,身无修为,一样杀人,杀的不少。
当他是什么心怀慈悲,拯救苍生的善人, 那是大错特错。
容瑟抽出天玄石,白皙的脸上溅着一串血珠,眼神冷冽入骨。
他微闭眼, 缓了缓猛烈抽身引起的眩晕感,左手虎口下压,按住二皇子的喉骨,等二皇子发出痛苦的闷哼, 脸色由红转白, 又由白转青。
他颤抖的右手紧紧握住天玄石,往左臂上深深划一道。
疼痛压下药力扩散引起的酸软,他操纵尖端又往下挪了挪, 对准二皇子的左眼:“下一次,是刺这里。听说皇族的秘辛藏在眼睛里, 没了眼珠,人会爆裂而亡。”
二皇子瞪大眼瞳,满眼惊骇:“你怎么……”知道?
容瑟中了丝绕,不该是不能动弹,任由他摆布吗,怎么会有力气反压制他?!
季阁主说封印住容瑟的灵力,莫不是在诓他!
二皇子瞳仁惊恐地放大,眼看着尖端越逼越近,他语无伦次吼道:“你不能杀我……我是皇子,杀了我就是得罪皇族……你不怕挑起人间与修真界的纷争么!?”
同一个问题,由被问者一字不差返还给发问者,何其讽刺。
容瑟手一点不见停顿,左手臂上伤口流出的鲜血浸润白衣,似一片片艳丽的红梅,天玄石尖端刮刺过二皇子的眼睫毛。
二皇子浑身汗毛直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等一等!”
千钧一发之际,厢门被大力击开,在隔壁坐不下去的季阁主高声阻拦:“二公子是最有望成为下一代储君的皇子,杀不得!他若出事,人间很可能会引起动乱,百姓难以安平,后果不堪设想!”
修士不是为民请命,庇护苍生的么?容瑟作为修士,怎么忍心看百姓流离失所!
“那又如何?”容瑟嗓音冷得几近结冰,这等昏昧不清的储君,不要也罢!
季阁主脸色难看:“你觉得你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动二皇子?”
容瑟不为所动,头低垂着,掩藏在发丛的阴影下,季阁主看不清他的表情。
“动不动得,季阁主大可试一试,看我死之前能不能杀了他。”
怎么试?
二皇子在万宝阁的地盘出事,万宝阁不仅难辞其咎,与二皇子的交易亦要泡汤。
季阁主赌不起。
季阁主狠狠咬着牙:“你连同行的两个同门也不顾了吗?!”
容瑟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这要看阁主,在你眼中二皇子这个筹码,比不比得上我们三人。”
是要皇子与价值不菲的交易,还是三个不知价值几何的仙门弟子与和江湖明显谈不下来的和谈。
孰轻孰重,全在阁主一念之间。
季阁主面色铁青,他转头厉声问侍从:“狄不凡呢?信不是送过去了么,怎么还不来?!”
送上门的大礼都不要么!?
侍从战战兢兢:“信件被撕了,狄不凡……让小的滚。”
狄不凡这反应,出乎季阁主的预料,他们押错了注。
季阁主神情愈发阴沉,脑中关于容瑟三人的画面不断回放,走到这一步,已没有回头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身上属于出窍期强者的神识散发出来,触角一般向容瑟爬去。
容瑟白玉似的指尖蜷了一下,手腕压下,尖端刺进二皇子的眼眶。
季阁主爬满包厢的神识戛止,不敢再向前,他抓紧袖摆,咬牙闭眼,肉痛的开口:“我放你们走!天玄石归你,外送一株紫霄莲!”
天玄石尖端停在二皇子眼球一寸之地,容瑟头也不抬:“发灵誓。”
所谓灵誓,是修真界常见的一种的誓约手段,以修士灵魂起誓,上表天听。
若是违背誓言,则会受到天道惩罚,重则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轻则心魔丛生,修行之路毁绝。
季阁主屡次出尔反尔,容瑟不信他。
季阁主哭笑不得,一一照做:“仙长可满意了?”
他这回是亏大了。
季阁主想打二皇子的心都有了,明明一切都布局完好,进退都有应对之策,二皇子偏偏美色上头,上赶着去送把柄。
容瑟也是个会挑的,一下就挑中了他们中的软包子拿捏。
偏偏,他现在和二皇子在一条船上,不能不妥协。
他同样有责任,看容瑟修为低下,没设防备,以致于功亏一篑,赔了夫人又折兵。
容瑟没动,轻吐出口气,又道:“解开我的灵力。”
灵誓都发了,还在乎多一个条件?
季阁主皮笑肉不笑:“行。”
他撩起长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檀木盒丢向容瑟,巴掌大小,上面什么纹络都没有。
“服下灵力即可恢复。”想到他在容瑟这里告罄的诚信力,季阁主顿了顿,加上一句:“童叟无欺,绝不是虚言。”
容瑟松开二皇子的脖颈,手腕翻转,接下小木盒,取出里面的丹药,一吞而下。
下一刻,腹中逐渐升起一股暖流,丹田里凝滞的灵力重新流动起来,但丝绕的药性仍在。
容瑟不动声色动了动手指,无力感依然笼罩着他。
等侍从奉上紫霄莲,他慢慢挪开天玄石,拿着天玄石与紫霄莲往外走去。
步履不急不缓,脊背挺得笔直。
季阁主和颜悦色道:“仙长,误会既已解除,今日的恩怨不妨一笔勾销?”
容瑟头也不回:“决定权不在我身上。”
那在谁身上?
连灵石都拿不出多少的人,难不成能是季云宗哪个重要的弟子?
季阁主拧着眉头思索着季云宗能在三界排得上号儿的弟子,总觉得他忘了什么线索。
二皇子狼狈地起身,捂着耳朵,气急败坏大叫:“抓起来!不能让他跑了!”
“二皇子,适可而止。”季阁主弯起眼睛,温和的语调叫人不寒而栗。
灵誓已发,违背誓言,他将受到天道惩罚。
—
包厢里的争执,容瑟听一半漏一半,被疼痛短暂压制的药效如浪潮席卷,蔓延全身。
他缓慢地走下八楼,直挺的脊背忽的弯下来,双腿打着颤,几乎站不住。
丝绕,名不虚传。
容瑟深吸口气,单手肘撑着墙壁,直起腰身继续下楼,头顶罩下来一道阴影。
狄不凡高大的身躯挡在他前方,眸色复杂的看着他,面容上的情绪惊怒交加。
“容兄,你……”
容瑟衣上、唇上的血色几乎刺伤狄不凡的双眼,二皇子哪来的狗胆!
他颤抖着张开手,小心翼翼去碰容瑟的伤口,容瑟微偏过头,阻绝他的靠近。
他大半身子倚靠着墙,浓密的眼睫颤抖着,不稳的声线里满是疏离冷漠:“狄少侠,请让一让。”
狄不凡怔住,容瑟真懂得怎么刺伤他,他又一次巴巴的凑上前,被拒之千里。
狄不凡苦笑着放下手,侧身让开路。
容瑟费尽最后一点力气道声谢,跌跌撞撞与他擦肩而过。
他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就像受伤的蝴蝶无力煽动翅羽,碎发从额头散落,混杂冷汗粘在眼尾。
路过的侍从一个个看得呆滞起来,阁楼寂静无声,隐约间响起几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狄不凡目送着他离去,眼神缓缓落到八楼上,脸上的表情几近疯魔,眼底映着灼灼怒火,好似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
四楼包厢。
三个随侍并排守在门口,温玉口都说干渴,依然木头似的不退让一步。
温玉急得抓心挠肺,师兄被带走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掌事强硬的态度,温玉心里愈发恐慌,她咬住下唇,灼灼地凝视着拦路侍从,准备硬拼一把。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虚弱的清冷声音:“出来吧。”
温玉一愣,应声看过去,容瑟发髻尽散,逆光站在厢门口。
白衣上血痕斑斑,眼尾被发尾磨出点绯红,唇瓣破开几道口子,艳红似血。
映衬着苍白的面目,像是吸食饱血液的吸血鬼,又像吃完人心肝的精怪。
温玉骇然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云强健的身躯已抢在她前面奔向容瑟。
他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容瑟沁血的手臂,伸展开手要扶对方,想到其不喜他触碰,手僵在半空。
时云手缩着要收回,容瑟递过两个木盒:“走。”
时云立即紧紧抱住两个木盒,要跟上容瑟的步伐,温玉指指三个侍从,容瑟头也不回道:“他们不会拦你。”
温玉试探性的走出厢房,三个侍从纹丝不动,果真没有阻拦。
她连忙跟上容瑟,走到万宝阁门口,掌事端着盛放法器等物的玉盘,尽数归还。
客客气气的态度,与进去之时天差地别。
温玉秀美脸庞上流露出几分疑惑,想问容瑟怎么回事,容瑟瘦削的身体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温玉惊呼:“师兄!”
时云丢开手里的盒子,接住容瑟,皮肤上灼人的高温渗透粗布衫,容瑟闭着眼,不适地蹙了蹙眉尖。
温玉又唤了两声,容瑟仍闭着眼,没有反应。
她指尖凝聚一丝灵力,隔空探向容瑟的灵脉,灵力无损,脉象跳动较快,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
“是丝绕。”容瑟眼睫缓缓睁开,声音满是疲软:“先离开。”
温玉听说过丝绕,咬牙骂道:“卑鄙!”
枉万宝阁在三界号称中立,不偏不倚,却对一个炼气期修士使出这等龌龊的手段。
容瑟浑身无力,无法御剑,温玉将两个檀木盒收进空间里,小声问容瑟:“师兄,我让时云抱你走可以吗?”
时云定定看着臂弯里苍白的青年,手臂一点点收拢。
容瑟眼睫不安地颤动几下,指尖抗拒地往回蜷了蜷,又慢慢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