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层天字号房空荡荡的, 四下里悄然无声。
面容昳丽的青年紧闭着眼,被高大健硕的男人抱在怀里,如丝缎一般的墨发流泻垂落,发尾逶迤落在榻上。
狄不凡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胸膛鼓动得厉害, 紧紧地抱着青年, 似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入骨血中去。
容瑟总是有这样的本事, 让他一念死, 又一念生。
掌下的跳动很慢很微弱,但是一下比一下沉,一下比一下稳。
狄不凡又过好一会儿,才松开怀中人,动作轻柔地放回榻上。
容瑟应该是受了重伤,送他来客栈的男人是季云宗的弟子吗?但为何不送容瑟回宗门疗伤?
是身不由已不能回宗门亦或是有别的目的?
十剑城是他的地盘, 相对其他地方,确实是要安全得多,但总会冒出几个不长眼的, 将容瑟留在客栈里,他实在不放心。
当务之急,是带容瑟离开客栈,想办法为他疗伤。
狄不凡攥着青年手腕的五指微微收紧, 英俊冷硬的面孔上闪过一抹痛色。
他随手擦去嘴边的血迹, 手臂横穿过青年的双膝,温柔地将人横抱起,运起内力一脚踹向房门。
房门没有之前的阻力, 应声崩裂开,返回来的店小二吓了一跳。
眼看狄不凡抱着人往楼下走去, 他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少盟主,万万不可!”
他可是收了金子的,狄不凡不能将人带走!
狄不凡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地报出一个钱庄的名字:“想要多少,报上我的名,自行去取。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客栈开在十剑城,是狄不凡的地盘,谁大谁小,店小二还是分得清的。
店小二双眼一亮,油腻的脸上泛起一丝谄媚:“少盟主一言九鼎,小的自是不会不识好歹。少盟主慢走。”
狄不凡一刻不缓地下楼去。
楼下人声喧嚣,酒香弥漫空气。
众人一转头,便看见狄不凡抱着一人从楼上下来,一手护着怀中人的头,挡住对方大半的脸,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客栈外停着一辆马车,体型高壮的车夫正坐在马车上等候着。
借着客栈门口的灯笼光,车夫看到狄不凡抱着一看不清脸的人走出来,立即迎接上前,走出一两步,脚步又缓了缓。
空气中忽然多了一股青竹香,萦绕在鼻端上,让人口干舌燥。
车夫环顾四周,粗略探查一番,却没发现香气的来源。
他憨厚端正的脸上闪过疑惑,步履越放越慢,不自禁想要再多闻闻那股让他喉咙干渴的竹香。
“让开。”冷沉的声音响在耳边,狄不凡居高临下看向他,眼中闪着冰冷的寒芒。
车夫顷刻回过神来,伸手要帮忙抱人。
狄不凡微侧头,眼神冰冷的刺向他。
车夫面皮一紧,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僵立在马车前不敢动弹。
狄不凡径直越过他,抱着人上马车:“回武林盟。向盟里传信,召集城中所有的大夫,最好是修士,不计一切代价。”
浑厚而有力的声线从马车中传出,仿佛一阵雷鸣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车夫扯着粗布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连连应是,转去隔壁的钱庄传信,又跳回马车上,一鞭狠狠抽在马背上。
马车哒哒地远离客栈,车帘在夜风中飞动翻卷着,不断有谈笑声传入车厢中。
狄不凡紧实宽阔的后背靠着马车壁,手臂横亘在怀中人劲瘦的腰上,小心地护着对方,鼻息间全是青年身上溢散出的青竹香。
容瑟昏迷的模样安静乖顺,浓密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呼吸微不可闻。
狄不凡目光沉沉地看着,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在青年的睫羽上抚了一下。
细密酥‖麻的感觉划过布着薄茧的指腹,他的手一顿,指尖顺着侧脸轮廓往下滑去,不经意地拂过侧颈的发丝。
狄不凡的手咻地滞在半空中。
十剑城中灯火繁盛,几缕光线从车帘照射进车厢中,青年乌黑的发丝垂落肩颈,在发丛掩映下的白皙修长的侧颈上,若隐若现地印着个青紫的齿印。
“……”
狄不凡眼神一沉,劲长手指掬起容瑟散落的青丝,露出整段侧颈。
颈上的齿印印得很深,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深陷入皮‖肉中,周围的一圈肌肤都泛着青紫,足可见咬的人有多用力。
是谁?
容瑟性子清冷,不喜与人接触,他花费好长时间,死皮赖脸地纠缠,才堪堪离容瑟近一些。
是谁能靠容瑟这么近,近到可以在他的身上留下这么暧昧的痕迹?
狄不凡握紧拳头,心里熊熊烹烧的烈火像是一条狂暴的毒蛇,把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深深地吸气,手背青筋毕露,似是忍了又忍,缓缓地收回手来。
—
马车在大道上倾轧而过。
等马车在武林盟的庄子前停下,召来的大夫已经先一步等在庄中。
狄不凡抱着容瑟下马车,大步跨进庄子,径直奔向他的卧房。
他轻手轻脚放容瑟在榻上,向随行的下人示意,请大夫们都过来。
大夫来得很快,一个接一个进入房中,正要躬身行礼,就被狄不凡打断:“不需要多礼,快过来看看。”
近几年狄不凡性情大变,喜怒不形于色,武林中人无不战战兢兢,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他这么重视?
大夫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有些年岁的大夫站出来,疾步走向床塌。
狄不凡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的上半身,让对方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呵护珍惜的态度,好似在捧着什么珍贵易碎的瓷器,生怕力道稍重弄疼了怀里人。
大夫又是一愣,视线好奇地往他怀中一扫,立时双眼发直地愣在原地,心神一阵恍惚。
一时都分不清榻上的是人,还是仙。
忽的,一道辨不出情绪的视线从榻上望来。
大夫侧了侧头,冷不丁地对上狄不凡看过来的阴狠双眼,陡然打了个激灵。
“武林盟请你来是看病的,不该看的别看。”语调阴沉如水,宛如巨大的蟒蛇,盘在众人头顶,朝众人吐着信子。
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气势强横逼人,令人不敢抬头。
他眼角淡淡地瞥过众人,警告之意不言而喻:“还有你们。明白吗?”
大夫们心里一紧,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往榻上多看一眼,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为榻上的人看病诊脉。
—
季云宗。
盛宴看着又一次亮起来的传音石,眸光闪了闪,弹指掐断传音,往主殿而去。
甫一踏进主殿,一道强大的灵力迎面击来,直直击在他的胸口。
盛宴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击飞到殿外,重重跌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他眼前阵阵发黑,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条锁灵链紧紧缠上他的脖颈,生生将他从地面提到半空。
盛宴窒息地涨红了脸,双手抓着脖子上的灵链,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张着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的视野变得扭曲,模糊之中,眼帘映入一道冷漠高大的身影。
“他在哪儿?”
望宁眼眸赤红,他的声音极冷,让人不寒而栗,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了浓浓的杀气。
殿中的众人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颜离山跃下座,救下盛宴。
邵岩则挡在望宁面前,焦急地退口而出道:“仙尊息怒!你的元丹不在身,不可妄动灵力,否则伤损根基,得不偿失啊!”
话音一落下,主殿中瞬间陷入死寂。
颜离山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向邵岩,惊愕得失了声:“你说什么?!仙尊的元丹怎么了?!”
“——!!”
糟了,他失言了。
冷汗一下湿透后背,邵岩心里慌乱如麻,面上强装镇定,不去看颜离山喷火的眼睛,对准盛宴呵斥道:“我传音你多少次,你为何不回?人呢?被你带到哪儿去了?”
盛宴咳出口血沫,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光芒,气音虚弱地回道:“送走您与仙尊,弟子又撕了一张传送卷轴,但是传送途中发生意外,弟子与大师兄分开,师兄…不知所踪。”
邵岩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刹那惨白:“不、不知所踪?”
容瑟气息断绝,仅剩一具尸身,能落到何处?
要是传送到某个荒山野岭,岂不是…尸骨无存?
盛宴跪在地上,额头触地,接着说道:“长老传音之际,弟子正在遍寻师兄,但是…一无所获。弟子不知该如何向宗门交代,故而一直不敢回应。”
“那你怎么不与我们一起走?”
反而要夺走容瑟的尸身,多此一举使用第二张传送卷轴,导致…
邵岩双腿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地,颤抖着声音,句句带着质问。
盛宴头埋得愈发低,脸完全掩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魔域危机四伏,仙尊失去元丹,久留必遭祸患。弟子见魔族的人目标似乎是师兄,所以斗胆分兵两路,调虎离山…是盛宴胆大妄为,请长老、仙尊责罚!”
他语气不急不缓,说得有理有据,邵岩张了张嘴,一句反驳的话说不出。
身系宗门兴衰荣辱的仙尊与对宗门无足轻重的弟子,是个季云宗的人都知道要怎么选。
盛宴的作为,并不能说是错了。
邵岩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侧的望宁。
望宁直立在辉煌空旷的殿中,殿中的光影照在他的鼻梁一侧,暗沉的颜色过渡到他的眼眶之中,让他惨白的脸色都过分沉郁。
“……”邵岩抖着嘴唇,喉咙一阵翻滚,似有话在缠绕,却难言出口。
望宁垂着眸,在殿中所有人的注视中,并指裁下一撮头发,与从怀中取出几缕发丝混在一起,挽成一个结。
偌大而空虚的殿内,众人听见他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容瑟,你与本尊可是吃过两不疑灵生花的。
你是本尊的妻。
你不能不要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