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瑟今非昔比, 他要想离开,没有一个人敢拦着,一个个屏息着目送,大气都不敢出。
容瑟微侧头朝庄子里转移出来的凡人堆方向瞥了一眼, 身形微微顿了一下。
容锦不见了。
他并没有看错——在几个长老大放厥词之时, 他往周围扫了一眼, 并没有看到容锦的身影。
…是趁乱逃走了吗?
容瑟蝶翼般的羽睫轻轻颤动, 回想起意识昏沉前容锦用口型对他说的两个字:反噬。
——天阴一族的秘法一旦施展, 无途经可解,除非是反噬。
在远河镇中的天阴女曾说过,一旦遭到反噬,从选定之人身上偷换来的东西,会一样样归还回去。
如今他的灵根、修为、天赋…确实一一回到他身上,完全符合对反噬的描述。
那么, 天阴一族的根骨会重新回到容锦身上么?
而天阴一族,一旦沾染情‖欲破了身,体内的气息再也遮掩不住。
想到宗门大比结束, 望宁在庭霜院对他做的事,容瑟浓密卷翘的长睫微垂,双眸深邃不见底。
容锦选择逃走,是发现她身上的气息藏不住, 怕离殇组织找到她?
容瑟利用离殇给容锦施压, 但并没有想过真的要将容锦交给离殇——毕竟用贞洁清白来惩罚一个女子,是最卑劣的行径——他还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他想要报仇,对付容锦的方式有很多。
容瑟淡淡环顾了一下四周, 乌发逶迤他的领口,蜿蜒似墨莲。他的视线在掠过地面上的爬行痕迹之时, 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下。
爬行痕迹有些宽,像是四肢并用留下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血迹。血迹还没有完全干透,应该是离开没有多久。
容瑟足尖轻点,朝着爬行的轨迹一掠而去——他还有些话要问容锦。
望宁咳出口血沫,劈开笼罩的结界,幽暗的目光在盛宴与狄不凡身上一顿,一跃跟在容瑟后面。
几个长老回过神来,下意识要跟着追上去,注意到盛宴的异常,再度愣在当场。
盛宴怎么也入魔了?!
—
十剑城是武林盟的地盘,庄子坐落的位置离热闹的集市并不远。
昨天突如其来的诡异天象,惊吓得城中的百姓慌乱失措,四处逃窜,长街上空无一人。不少百姓忙于躲避,连摊位都没有来得及收回,货物杂乱的摆放一堆。
地面上的爬行痕迹一直蔓延到一处无人的摊位前,容瑟顺着看去,袖中修长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是一个卖糖人的摊位。
摊位上放着一罐深棕色的浓稠糖浆,几个栩栩如生的糖人摆在带孔的木支架上,有一个孔位是空的。
容瑟用余光扫了圈周围,在离摊位不远的地面上,看到了掉落的糖人,糖人顶端缺了一个缺口,像是被什么人咬掉了一口。
除此之外,长街上再看不到其他异样。
—
同一时刻。
几道身着一身黑色劲衣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掠出十剑城的上空,脸上猩红的恶鬼面具在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黑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在最前方的两个人,一人一手提着一条沁血鲜血的脏污胳膊,粗鲁地拖拽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
少女低垂着头颅,凌乱的发丝遮挡住脸,依稀可见双眼紧闭着,唇角干涸的血迹上沾着些许糖浆凝固的碎末。
“没想到追人追到十剑城,能有意外的收获。”冷冰冰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没有半点人该有的温度:“比起一个被换身骨的男子,还是天阴本族要好卖一些。闻这浓郁的气息,处子之身应该是已经没了,但是身段看着还不错,回去再仔细验验货,确定没有问题,向三界发出请帖去,再度开放诡市。”
同行的几道黑影点点头,一行人几个跳跃间很快消失在十剑城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容瑟找遍方圆几里,都没有找到容锦的身影,容锦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罢了。
容锦不能再害到他,什么时候找都可以,他不信容锦会永远躲起来。
倒是他的修为涨得太快,又兼之渡劫失败,导致内息有些紊乱不稳,当务之急是调理生息,稳固境界,否则容易对以后的修炼埋下祸患。
如此本末倒置,反倒得不偿失。
容瑟返回到摊位前,看着支架上有些融化的糖人,心底里微微一动。
他莹白的手从袖中探出,取了一个下来,放下一锭银子在摊位上,指尖微动,施了个决拂去糖人上面的尘灰。
糖人剔透,融化了一些,但仍旧瞧得出原型,似乎是一只鸟儿。
容瑟低垂下眸子,微微启开淡色的唇瓣,轻轻咬了一小片。
“苦的。”流泉般的两个字,尾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甜得发苦。
当初买糖人的中途出事,娘亲怒气冲霄地抱着他回了府,糖人并没有买到。
相隔时间太久,容瑟已经不记得糖人本该是个什么味道。
如果爹娘没有带容锦回府,如果幽冥没有逃窜到甘北远境…他或许不至于落到两世都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心里泛起的微波,刹那间荡然无存。容瑟浅浅尝了一口,没有再继续吃,但也没有丢掉糖人。
他拿着糖人转过身,鼻息间扑上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望宁浑身是血站在几步之外,刺目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肩头,刀刻般锋利的眉目一片惨白。
他微垂眼注视着容瑟,剑眉下一双深沉猩红的双眸盛满了容瑟的身影。
—
望宁与容瑟都不是能随便得罪的,仙门百家的众人权衡片刻,又往宗门传回音,直接逼着季云宗的几个长老,讨要一个说法。
几个长老哪里能做主?
他们押着被抽掉灵脉、气息奄奄的盛宴返回宗门,众仙门一并浩浩荡荡的跟着去了。
季云宗守山的护卫,目睹乌压压的一群人,险些吓掉手里的剑。
不等他通报到主殿,仙门百家越过几个长老,熙熙攘攘地直奔主殿。
颜离山正在翻看宗门卷宗,听到殿外的吵嚷声,粗黑的眉紧皱,端正的脸孔沉了下去:“何人在殿外喧哗?平素教你们的规矩呢?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颜宗主好大的气派啊!”陌生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屑鄙夷。
颜离山怔了一下,蹭地从主座上起身,惊诧地看着众仙门的人鱼贯而入。
近来并无收到其他仙门的灵帖亦无甚大事需要众仙门共商,怎么突然都找上门来?
颜离山眼底流露出几分不解,正要问众人是何意,几个长老抬着盛宴进入殿中。
盛宴面色惨白,身体以不正常的姿势蜷着,气息粗重急促,额头根根青筋暴突,看起来痛苦到极点。
“盛宴!!”颜离山威仪的仪态崩裂,落身到盛宴面前,抓过他的手腕,要为他输入灵力,却发现盛宴的灵脉全都没了,一根不剩。
颜离山的脸色由白转青,怒火溢满胸腔,气得双颊的腮肉抖动:“怎么回事?他的灵脉呢?!”
灵脉对修士至关重要,全部被抽取,盛宴无异于废人一个,哪怕根骨天赋犹在,修炼起来亦远不比从前!
盛宴基本上算废了啊!
到底是什么人,心思这么歹毒,要害盛宴至此?
盛宴是他尽心尽力培养的宗门继承人,他出了事,季云宗以后怎么办?
同在主殿的邵岩倒吸一口凉气,盛宴的灵脉…没了?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神色几番变换,脸上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是容瑟。”
邵岩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几个长老,说话都在打哆嗦:“容瑟抽了盛宴灵脉?怎么可能?容、容瑟不是被仙尊强行废修为,洞穿全身筋脉,已经死…”
脑海中闪过容瑟毫无生息的脸庞,邵岩难受地止住了话头。
容瑟死亡的消息,他可还瞒着温玉,没敢告诉她呢。他甚至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望宁废容瑟修为的真正原因,包括颜离山。
一个死人怎么有能力伤人?编谎话也该编得像样些。
“他没死。宗主让我们去追查的人…”长老狠狠咬了咬牙,如实说道:“正是容瑟。”
正殿中咻然一静。
颜离山像是被谁用闷棍击昏了头似的,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引动天地异象的人是容瑟??
“胡说八道!”颜离山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
他远在季云宗,一直关注着天上的异象,一共四十几道天雷,尤其最后几道,劈一次天地晃动一次,明显非同寻常。
渡劫的人少说都是大乘期巅峰的修为,容瑟即便侥幸没死,区区的炼气期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跃到大乘期?
简直是痴人说梦!
“呵,鱼目珍珠不分,我等亲眼目睹,还能有假?”仙门百家中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接话讽刺:“渡劫天雷是仙尊亲自扛下的,三十六道劫雷,六道飞升天雷,一道不少。”
“哦,不对。”
说话的人想到什么,眼神中满是轻蔑、嫌恶:“什么仙尊?他不配!望宁不过是个对徒弟怀着恶心欲‖望、堕入魔道的魔头!”
邵岩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些人为什么会知道仙尊对容瑟…?
颜离山板着一张脸,脸色铁青,眼睛里透出阴森的光芒,神色阴沉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但是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眼底里隐藏的深深恐惧。
“本座不知你们收了容瑟什么好处,要帮着他胡言乱语。可你等居然敢对仙尊不敬,真当我季云宗好欺负?!”
却见一众仙门的人都冷笑着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里,透着毫不掩饰嫌弃,就像在看蹦达不起来的小丑一样。
颜离山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心里忽然涌起很不祥的预感。
长老们缩了缩脖子,面上浮起尴尬,小声说道:“仙尊确实对容瑟…”
男子与男子实在是有违天道,长老说不出口,但在场的都明白他的意思。
“……”
颜离山瘫坐在地上,全身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