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庭霜院厚重的大殿门重重关上。
邵岩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放在玉榻边的光团又闪烁几下,缓缓漂浮到半空,朝望宁的方向飘过去。
光团围绕着气息沉沉的男人转一圈,一缕白色烟雾从光团中蹿出, 径直融进望宁的额心。
空旷的院中, 断断续续地回荡着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你原来就是本尊…”
白烟进入望宁的脑海, 像是很熟悉内里的构造, 直奔向识海里, 识海周围的保护禁制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仿若进入识海的神识,正是望宁本人。
白烟在识海里翻腾着,原本低垂着头的望宁猛地仰起头,脖颈青筋暴突,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血红的瞳眸大张着,识海里膨胀着, 好似被强行塞入一大段不知名的记忆,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痛得他的脑袋似要炸裂开。
啊——!!
嘶哑的咆哮响彻庭霜院, 铁链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望宁双手死死抱着头,高大的身躯蜷曲,额头抵在玉榻上,一下又一下的往上砸, 试图转移几分疼痛。缠在他四肢上的铁链深深勒进皮肤里, 又汩汩地流淌下一大摊血液。
“容瑟…容瑟…”他一边砸,一边无意识地呢喃着,嘶吼的声音像是野兽绝望的悲鸣。
额头砸得鲜血淋漓, 血从他鼻侧两边流淌而下,像极了他流下的血泪。
不知过多久, 脑海里的疼痛逐渐消退下去,望宁广袤无垠的识海又扩大一圈。
识海中央,白烟似的神识一点点消散,变化成一道清晰的身影。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轮廓锋利分明,宛如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祇。
他闭着眼睛,刀刻似的脸庞赫然长得与望宁一模一样!
“容瑟。”男人薄唇轻启,没有起伏的两个字从滚动的喉中吐出,毫无温度的冷漠双眼缓缓睁开。
同一时刻,玉榻上佝偻着的望宁停止挣扎睁开双目,红瞳似血,里面却看不到一点癫狂的迹象。
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句似有双重音:“本尊的妻。”
—
夜风习习。
灰暗的天幕上飘来团团乌云,若有若无漏出些疏疏月辉,洒落在副峰。
长长的廊道上,时云直挺挺立在廊下,健硕的身躯宛如是一座山,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像是守夜的门神。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银白月光顺着攀爬上半开的窗台,犹如覆霜盖雪。
临靠窗的床榻上,紧闭着眼的青年呼吸极轻,银辉映照在他莹白如玉的脸上,似有光华流转,就像浸入清泉中的美玉。
层叠的流云袖逶迤身侧,露出一截剔透修长的指尖,交叠覆在腰腹上。
隐蔽在明暗交界处的冷漠窥探视线微微一顿,浓稠的黑色雾气在他的周身挤压着、流淌着,编制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覆盖住明亮的窗台,隔绝掉所有的光亮。
上一刻还在流动的空气在无形的威压之中,逐渐变得凝滞,停止流动。
房间里漆黑一片,温度下降,变得凉嗖嗖的。
冥想中的容瑟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心里涌上一股怪诞的感觉,好似被什么极为强大的存在锁定,心头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他蝶翼似的浓密长睫,微微颤动,在眼脸下投下优美的弧形。
眼帘甫一拉开一条缝,捕捉到一道看不清脸的高大身影,浑身萦绕着窒息般的沉重压迫感,仿佛刚从地狱浴血归来。
眼前就骤然一黑,布着薄茧的大掌不加力道地覆在他的双眼上,遮挡住他的全部视野。
“别看。”
低沉的男声,像是从头顶贴着耳朵灌入,渐渐分明,除了有一点沙哑,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容瑟瘦削的肩背本能僵住,整个人仿佛被施法定住。
——是望宁!!
邵岩不是联合几个长老,用结界将望宁困在庭霜院了吗?
容瑟顾不上深思,交叠在身前的手指微动,明黄的符箓显露出一角弧线,宽大灼烫的大手准确无误落到他的腕上,轻轻覆上他手背的肌肤。
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伤到他,他又挣脱不开,而从藏纳珠里取出一点的符箓在无形的力量挤压下消散。
好快!
容瑟手腕僵硬,心里掀起一片波涛。
他如今是大乘期巅峰,隐约碰触到半仙的壁垒,按理来说与望宁的差距不会很大。
但他在望宁铺天盖地的威压下,又有以前修为低下时被压制的错觉。
却又与以前有些微的不同,威压密不透风,但不会让他感觉到威胁、喘不上气。
——望宁吞噬幽冥魂魄,修为竟是不降反升吗?
容瑟脑中的思绪繁杂纷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又听到望宁又低又缓的声线响起:“本尊不会伤害你。”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容瑟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他上一次九死一生苏醒,望宁似放下所有的架子,在他面前从未再称过本尊。
——是吞噬幽冥魂魄的影响吗?
容瑟记得邵岩说过,望宁完全丧失理智,认不得人。
魔性能导致人性情大变,时而清醒、时而丧失理智都是很正常的。
望宁表现得有些奇怪,似乎也说得过去。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鼻尖忽然闻到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气,气味越来越浓。
不等容瑟辨识血腥味来自哪里,男人的声音又在榻边响起,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强势压迫感:“…听邵岩说,你要离开季云宗?”
容瑟躺在榻上按兵不动,下半张脸铺陈着一层月光,肌肤白皙细腻,心里的怪诞感愈发强烈,好似在他面前的是很久之前的望宁,或者准确点来说…是上一世的望宁。
冷漠强大,不怒自威,不容挑衅违逆。
后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容瑟的呼吸微微收紧。
不。
应该不是。
感受着男人灼热滚烫的目光一寸寸在他的身上逡巡、滑动,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欲‖望,好似燃烧着一团烈火。
分明与之前没有差别。
前世的望宁根本不可能用这种满是欲‖望的眼神看他。
按下心底深处涌出的不知名恐惧,容瑟轻轻启开淡色的唇瓣,声音如山泉流动:“你是怎么出来的?”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望宁半点不生气,侧脸隐在阴影之中,捉摸不透。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容瑟的脸庞,一双红眼停在对方不停张合的唇瓣上,暗色的潮涌在眼底剧烈地滚动着。
“…区区几个结界,困不住本尊。”
看来是强行破除结界,神不知鬼不觉逃出来的。
容瑟在心里快速下着结论,姣好的下颌微微扬起,勾勒出诱人的弧线,领口衣襟的交错处,依稀露出一点点瓷白、细腻的肌肤。
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毫无所觉,一向偏冷的音质,在安静的夜里听来像是击玉般冰凉:“转移走幽冥的魂魄,对你并没有好处。”
望宁本就入了魔,吞噬幽冥魂魄,他很可能永堕魔道,不能再回头。
对于半步成仙的人来说,实在是不算值当。
覆在手背上的大掌忽然紧了紧,将他修长的手指尽数包裹住。
容瑟听到望宁的气息陡然加重,身上浓厚的黑雾喷薄而出,在暗处汹涌翻滚,疯狂的叫嚣着,仿佛蛰伏着一头恶鬼。
男人低沉的嗓音放轻,羽毛一样轻飘地飘落进容瑟的耳中,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有好处,最大的好处是你没事。本尊说过,不会让你梦里的事发生。”
望宁确实是说过。
容瑟撇过头去,轻不可闻地开口:“那只是一场梦。”
“……”
房间中忽然寂静下来。
等望宁再度开口,嗓子又压低几分,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疯狂的情绪,周身的气场强大而摄人,令人心惊胆寒。
“但本尊赌不起。”
事关容瑟,他一分一毫的风险都赌不起。
一想到容瑟受的那些伤,望宁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暴虐,几百年的理智克制,毁于一旦。
望宁是真的有点疯,宁可拿一切做赌注。
容瑟在大掌下的眼睫扑簌两下,微微张开唇,想说些什么,覆在他眼睛上的大手一点点收了回去。
黑暗之下依然是黑暗,敞开的窗台不知何时被游动的黑雾遮蔽,青灰的墙壁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翳中,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在床榻的边沿,坐着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藏匿于幽暗之中的双眸抬起来。
容瑟转眸望去,和对方有如实质的视线相撞。
四目相对间,对方一双冷漠清醒的血红瞳眸紧攫住他,眼神里裹挟着强势的侵略性,欲‖望在眼中流转,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全部吞噬。
“——!!”
沉寂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容瑟的喉咙像被一团无形的棉花堵住,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脊背上升,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血液不可控制的凝固住。
“你是谁?”
“你不是望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