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百家齐聚玄风仙门, 门中少见的热闹。
望宁推开阁楼门,容瑟正立敞开的窗柩前,望着远处天空中漂浮的黑云。
内里魔气层层翻滚着,浓郁得惊人, 仅是远远观望, 都能感受到其中散发的强烈不祥气息, 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叫人喘不上气。
青年眼睫低垂着, 眼底氤氲着一层浅淡的雾气,辨不清里面的波澜。
纤长的手搭在窗沿上,白皙指节像是浸了冰水的美玉,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望宁的步伐稳健而沉重,一步一步朝青年逼近,仿佛能够将地面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印记。
他的脸半陷在阴影里, 侧脸凌厉分明,大手捉住青年的手腕,指尖灵力顺着传入其体内, 眼中翻涌的寒冰渐渐消散。
灵脉封存,青年的脉络有堵塞之象,但整体脉象算是平稳,没什么大碍。
容瑟浑身一僵, 下意识抽回手要避开。
男人的大掌松开, 反手扣住他劲瘦的腰肢,冷漠地往外瞥了一眼,音质渗出几分沙哑:“魔气有侵蚀作用, 离得远一些。”
容瑟上一世与魔族打交道的次数不在少数,对魔气的作用怎么会不了解。
他身体一颤, 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投落下斑驳的影子,莹白的手从袖中探出,抵开男人的胸膛,嗓音清泠泠的,如潺潺溪流水:“陈识清是不是派人去过季云宗?”
望宁的眸色骤然变得幽深,侧脸的轮廓锋利冰冷,看不出丝毫情绪:“卑劣之徒,不足挂耳。”
卑劣?
若是论卑劣,望宁比之陈识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瑟敛下长睫,遮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讽刺,布满茧子的手掌又残酷地按住他的腰,宽阔的胸膛贴服上他,俯低下‖身,下颌搭在他瘦削的肩上。
容瑟清晰感觉到了男人的心跳,沉稳有力的,连续不停,强壮紧实的触感使得他本能抗拒。
望宁收紧掌下的力道,声音又低又缓,拂在他的耳边。
“他爱慕你。”
“本尊没有下杀手,已经是格外开恩。”
容瑟抓住窗沿,微微仰起白皙的脸庞,直直对上男人幽深的眼睛,对方墨黑的瞳孔里,翻腾着心惊肉跳的浓烈欲‖望。
“容瑟,不要让本尊从你口中,听到第二个男人的名字。”
男人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就像是暴风雨前空气凝结的平静,周身的气场令人心慌。
似乎下一刻就要叼住他的咽喉,逼迫他承受什么可怕的事情。
“本尊会不高兴。”
容瑟抓着窗沿的手指,一点点攥紧,指尖泛白。
—
次日。
玄风仙门的宗门大比。
为方便众人观视比试,玄风仙门以法器在空中搭建了个悬空的透明平台,将众仙门的观赏座位安排在半空,以圆环形式依次排开,中心空出大片空间作为比试武台。
“仙尊。”门主携着一众玄风仙门的长老近前来,指着最中央的主座,毕恭毕敬道:“您请上座。”
在场的人除了望宁,无人有资格坐上座。
望宁不看一眼,眼帘微低,注视着身侧清冷如霜的青年,长臂揽上对方的腰,搂着人凌空平踏至季云宗的位置上。
容瑟袖中的指尖蜷缩了一下,身形尚未稳住,望宁又不容拒绝地开口:“坐在本座旁边。”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前面的一个位置按规矩应当属于邵岩。
邵岩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他长辈似的拍拍容瑟的肩,默默在第二排落座。
容瑟睫羽颤了颤,侧眸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坐下。
盛宴与几个随行弟子,依次坐在邵岩后面的位置。
“这…?”
哪有长老坐弟子后面的?
门主几人面面相觑,犹豫几息,悻悻地返回原位。
立在比武台中的一众玄风仙门弟子中,向行天恶狠狠瞪着半空,紧握着拳,咬咬切齿地在心里暗骂。
欺人太甚!
季云宗一行人未免太过猖狂!
仙门百家陆陆续续落座,所有人看着季云宗错乱的位序,心头都不免微微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敢多问。
半个时辰,宗门大比正式开始,比试同样分为三轮,比试规则与季云宗差不多。
不同的是,玄风仙门第一轮是擂台比试,第三轮才是秘境试炼。
容瑟对观看大比没兴趣,他的目光在四下里一扫,眼中迅速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思。
等目光转回台上,正好看到向行天被同台的人砸落台下,衣衫破损,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向行天脸色涨红,愤怒地又要冲上台去,被台下主持秩序的长老拦住:“你已经淘汰,退下!”
向行天拳头捏的咯吱响,半晌,不甘心地退回来。
若非是他腿上的伤没有彻底痊愈,怎么会在第一轮就输?!
都怪季云宗的人。
都怪…容瑟!!
向行天斜睨向季云宗一行人的方向,死死盯着最前方瘦削的身影,眼里的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溢出来。
—
玄风仙门的宗门大比,前前后后十来日。
场场比试容瑟都与季云宗的一行人一起,安安静静地观看,好似真如以前一样,成为季云宗的一份子。
最后一日是秘境试炼,玄风仙门照常吩咐随侍来请仙门百家前去观赏比试。
容瑟脊背笔直,乌黑长发散落在腰间,脖颈露出的小片肌肤宛如上好的玉脂。
“我便不去了。”他薄唇轻启,话语简洁而干脆。
望宁微微垂下眼,攫取着他精致的侧颜,眸中神色不明。
随侍忍不住小声催促道:“仙尊?”
“退下。”冷漠低沉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望宁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随侍神色欲言又止,磨磨蹭蹭着去禀报门主。
门主面上流露出几分古怪,仙尊宠徒弟未免宠得过度了些。
但望宁能前来,已是赏面,不能要求过多。门主摆摆手,示意随侍不要声张。
随侍应下,又道:“向师兄称有事,不来观试。”
哪里是有事,分明是输了不服气,心里有怨气。
“罢了。”门主无奈地叹出口气:“随他吧。”
离季云宗较近的几个仙门,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微妙,不住地往季云宗的方向瞄。
邵岩如坐针毡,面孔微微发白,苍老的手背上青筋凸显,几乎要抓断手中的胡须。
经过前两轮比试,一层层淘汰下来,入秘境的不足十人。
几人一一排队入秘境,在最后一人走到秘境入口,玄风仙门的外门响起剧烈的轰响声,浓黑的魔气伴随着滚滚尘烟,盘旋上天空。
全身漆黑的人影一个接一个从烟尘之中冒出来,隐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看不到一丝眼白。
魔傀!
邵岩悚然一惊,数量比之铜元镇还要多,密密麻麻的,犹如一群没有生息的鬼魅。
近几年里,魔傀频繁地在修真界作乱,众仙门的人对魔傀并不算陌生,顿时脸色纷纷变化,惊呼出声:“是魔傀!”
魔傀没有思想,周围必定有暗中操控他们的魔族:“有魔族的人闯进来了!”
“不可能!”门主额头青筋直跳,赤着脸反驳,连忙剥出灵识,探知守山大阵。
大阵分明是完好无损,魔族是怎么混进来的!?
而试炼的秘境一旦开启,里面的人不出来,无法关闭。
门主深吸口气,稳住混乱的心神,撑开结界维持住秘境入口的安全,厉声吩咐随行的长老,带领门中的人去追杀魔族。
“惊扰到诸位,实非所愿,不妨先回…”
不等门主说完,几个仙门跳出来道:“回什么回?修真界与魔族不共戴天,杀魔族岂能退缩!”
其余仙门立即响应,与玄风仙门一同去抗击魔族。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
季云宗的几人默契地看向邵岩,邵岩本要去相助,想到什么,到嘴边的话咻地一转:“击杀魔族,季云宗义不容辞,盛宴,你带人去帮忙。”
盛宴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问道:“长老你不一道去吗?”
邵岩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往阁楼的方向匆匆掠去。
阁楼的守卫都在往前方赶,楼中比前方冷清得多。
邵岩停在紧闭的阁楼外,按捺下急促的呼吸,朝楼中请示道:“仙尊,魔族驱动魔傀突袭玄风仙门,门主请你前去商议对策!”
一两息间,楼门打开,望宁携着容瑟从里面走出来。
“等一等。”邵岩阻拦住望宁,忧心忡忡地道:“前方一片混乱,容瑟修为低微,如果受到什么波及…不如让他留在阁楼,等着仙尊回来。有老夫守着他,必不会让他出事。”
容瑟眸光微闪,一双眼瞳敛在纤长睫羽下,平静而剔透,像是浸在冰雪里的黑曜石,清泠泠的,轻轻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
望宁缓慢地掀起眼皮,目光幽暗,宛若深潭般沉寂:“本尊不会让他出事。”
邵岩头皮一阵发麻,他暗暗深吸口气,紧绷着面皮,勉强不改神色:“仙尊固然能护容瑟周全,不过,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混乱之下,万一…”
他的话没有补完,但是望宁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过多久,在邵岩快要绷不住,望宁终于大发慈悲松了口:“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本尊唯你是问。”
“仙尊放心。”邵岩连连应是,尾音有些发抖,透着些不安,似乎在与内心的矛盾作斗争。
望宁又深深看容瑟两眼,转身离去。
邵岩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躬身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等望宁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邵岩劫后余生般吐出口气,不由分说地抓住容瑟的手腕,咔咔两下捏碎他手上的锁灵链。
“老夫近几日一直在四周探路,知道有一条小径可以避开前门,直通到外界,而且不会惊动任何人,你…”
“我来吧。”容瑟拦住邵岩蹲身向他脚踝探过去的手。
邵岩是长辈,岂能让他弯腰。
容瑟两下捏碎剩下的锁灵链,封印在丹田里的灵力顷刻流窜上身体的百骸,两月多以来无力的四肢逐渐生出力气。
邵岩微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容瑟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你早知道…”
“不知。”容瑟音质清冽,仿佛是从雪山之巅倾泻而下的雪水:“我等的不是你。”
在灵船上,他便猜到邵岩对他与望宁的事有所察觉,但是没有想到邵岩会帮他。
毕竟前世邵岩对他的仇恨敌视,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今生看在温玉的份上,或许对他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情分,但容瑟并不认为邵岩会为了他与望宁作对。
邵岩不知容瑟的心里想法,疑惑不解地问道:“你要等谁?”
容瑟按下不言,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他偏头环顾了下四周,轻轻开口道:“劳烦长老指下方向,我自行离去。”
他前世没来过玄风仙门,并不知悉路径。但是他逃亡数年,懂得怎么遵循周边环境摸索出正确道路,邵岩仅需要告诉他一个大致的方向即可。
邵岩一拍脑门,回过神来:“你还有传送卷轴么?”
容瑟摇摇头,发尾宛如晃动的水波,他从万宝阁兑换的卷轴有限,在诡市已经用完。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受制望宁两个月。
“没了?”邵岩面庞上闪过一缕失望:“没事…没事,移动符箓有吧?距离短是短一些,效果是一样的。魔族出没是真,门主找仙尊商议是假,以仙尊的敏锐,很快会觉察到不对。你没来过玄风仙门,我带你过去,会快一些。”
容瑟纤长的眉心微蹙,没有多解释,果断使用移动符箓跟上他的步伐:“多谢。”
邵岩心头酸涩翻涌,嘴巴张了张,又不知该怎么说。
难不成要告诉容瑟,他的师尊不仅囚‖禁他,还想逼迫他结亲?!
以容瑟的傲骨,必然不会接受,甚至可能是鱼死网破。
邵岩仿若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一点点吞噬掉容瑟的画面,心头的酸涩愈盛。
他强忍着颤栗的喉管,佯装轻松地打趣道:“谢什么,不帮你,温玉能不把老夫一把老骨头拆了?你知道的,她的小性子一上来,谁都招架不住。”
倒也是。
容瑟不再多言,又取出几张符箓,正要甩出去,头顶刮下一道劲风,几张透明屏障从地面冒出,似要将他包围在其中。
容瑟足尖轻点,跃出屏障的包围圈,看向圈后面的人:“向行天。”
邵岩顺着看过去,辨认片刻,惊讶道:“玄风仙门的人?”
“邵长老。”向行天假模假样地向邵岩行礼,眼睛直勾勾盯着容瑟:“不知容仙友偷了玄风仙门的东西…要逃去哪儿?”
邵岩皱紧眉头:“什么偷?仙友莫要血口喷人!”
不提容瑟品性高洁,从不做宵小勾当,便是仙尊看容瑟比什么都严,哪里有落单的机会去偷窃?
“偷没偷,不是你说了算的。邵长老,玄风仙门的事,貌似轮不到季云宗来插手。”向行天一口一个长老,态度却不见有多尊敬:“我说偷,便是偷了。如果没做亏心事,跑什么?”
邵岩胡须倒竖:“你!”
哪里来的强盗逻辑!
向行天愈发得意,看着容瑟的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乖乖跟我去见门主,说不定还能网开…”
咻——!
几张符箓径直飞向行天的面门,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逼着他步步倒退。
“容瑟!!”向行天气的咬牙,五官扭曲。
邵岩惊讶,看向施展符箓的容瑟:“他是玄风仙门的人,贸然出手,恐怕会引起两宗不和…”
“没时间了。”容瑟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其他的事,以后再谈不迟。
邵岩猛然醒悟过来,从广袖中甩出一根灵索,捆住向行天,不让他拦路。
“跟我来——”
邵岩猝然转过身,看清前方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身影,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惊惧地抖着嘴唇,一字一句像是硬逼着挤出来的:“仙、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