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天池殿雾气茫茫,熹微日头透过中空的殿顶洒落在灵气弥漫的清池里,犹如点点碎粼。
佛莲的莲瓣又绽开了些,沁人心脾的莲香溢散到四面八方, 将漫天的血腥气都冲散了不少。
侍从人高马大, 拖拽着女子往妖兽潮的方向去。
天阴女无力地垂着头, 纤细瘦弱的身躯宛如软绵绵的帛布, 赤‖裸的双足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甜腻的幽香飘散一路。
途径过容瑟的面前,如死物一般乱发覆面的天阴女忽的转动了下头,发丛后瞳孔涣散的双眼不偏不倚落在容瑟身上。
一刹那间,容瑟看到女子眼瞳剧烈震颤两下,瞳眸咻地瞪大。
怀疑、难以置信、惊喜、担忧、焦急…千万种情绪在女子眼中轮番变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她如死鱼一般躯体忽然弹动一下,似乎想要向容瑟扑来。
但下一刻便被两个侍从抓住头发按压住,拉扯着丢进妖兽潮。
人类之躯在万千妖兽之中, 显得微不足道,几乎是弹指,天阴女的身影淹没在兽潮里。
无数的妖兽像是找到新的目标,调转头向着天阴女掉落的地方蜂拥而上, 甚至连争抢佛莲都顾不上。
好似在妖兽眼中, 天阴女比佛莲要有吸引力。
仙门百家面对的妖兽攻击骤减,形势一下子发生逆转,众人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
容瑟袖中手指紧攥, 眼角无意间瞥到望宁,男人刀削斧凿似的深刻容颜, 一双凛冽冷漠的黑眸里没有半点波动。
仿佛在他眼前消散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即便望宁一句话即可改变天阴女的命运。
但望宁是无情道大成者,除非触及他道心所向,否则三界众生在他眼中激不起一点波澜。
而想要引动望宁的道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容瑟上一世花了十四年都没有做到。
察觉到他的视线,望宁压下眼,眼角扫过容瑟不自觉微蹙的眉尖,眸色变得晦暗幽深。
“你在心软?”望宁平淡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
“不。”容瑟微别开脸,如玉石般的脸庞是一贯的清冷疏离,声质清冽如溪水。
重来一世的人,何来心软。
他不过是有些奇怪,他与天阴女素不相识,对方为什么用那么复杂的眼神看他?
容瑟余光斜睨向闻也,在天阴女推落的瞬间,他的身体很明显的抖了一抖,双眼紧紧闭阖上,似乎是不忍心直视。
但献祭天阴女,不正是闻也与万宝阁的交易么?甚至在最后的三天里,纵容季衍衡的荒唐行径,榨取天阴女最后一丝价值。
季衍衡嘲讽的嗤笑一声,好似亦觉得闻也实在虚伪,好以整暇地掸掸衣袍,皮笑肉不笑道:“交易达成。闻也大师别忘记与万宝阁的契约。”
闻也低着头不断念佛语,没有回应他。
季衍衡并不生气,朝侍从使去一个眼色,要退下天池殿去,一股阴冷磅礴的恐怖灵压从兽潮的中心传来。
天池殿顷刻犹如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灵压压制着,四肢僵硬,连抬动手指都做不到。
而原本在追逐天阴女的妖兽全部清醒过来,调转方向重新扑向天池殿抢夺佛莲。
铺天盖地的妖兽嘶叫,响彻整座深山,前不久逆转的形势再度逆转,且隐隐有一发不可收拾之状。
仙门众人面色发白,心底涌起一股子深深的绝望之意,究竟是什么妖物,敢坏他们的好事?!
“幽冥兽!!”一直笑意盈盈的季衍衡终于变了脸,像是虚假面具裂开斑驳裂缝。
魔兽幽冥,乃运天地浑浊之气而生,是修真界凶名赫赫的凶兽,自其诞生以来,所过之处流血漂橹,三界惶恐不安,民不聊生。
三百年前,季云宗的祖师联合三界之力,将其镇压封印。直至十四年前,幽冥冲破封印逃出,为祸人间,季云宗的人追踪至甘北远境之地,将其再度镇压封印。
仙门百家心头大惊,惊愕地望向望宁,十四年前幽冥不是被望宁亲自捉拿,关押在季云宗的禁地里吗?怎么会出现在长明寺?
幽冥不归属于妖魔的范畴,它吸食三界众生的贪念而生,几乎杀不死,妖兽潮甚至连它九牛一毛的危害都抵不上,遑论在场修为深浅不一的修士。
恐惧攫取住所有人的心神,仙门的人吞咽了口唾沫,很想否认眼前所见不是事实。
望宁周身的气场瞬间森冷,冰冷寒意覆上高不可攀的面孔,杀机汹涌,天池殿中的空气随之愈发紧绷。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骇然之下失了声:“真、真的是幽冥!!”
容瑟大脑中的思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拧住,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指节发白。
他苍白着脸色,手中的符箓一股脑的抽出,下意识往前踏出两步。
望宁以灵力凝结成剑,头也不回地凌空踏到妖兽潮的中心,嗓音一贯的冷漠低沉,不带丝毫情绪:“退下。”
容瑟抿紧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步子生生停滞。
“静气凝神,你的识海震荡很严重。”脑海中威严冷漠的声音发出提醒。
容瑟颤抖着眼睫,咬了咬舌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感,捏着符箓的洁白手腕微翻,想将符箓收回空间里,取出几张别的符箓来。
周围的妖兽嘶吼逼近,以千军万马之势向众仙门攻过来。
寒云剑转出剑花,温玉一边与妖兽搏斗,眼尾飘离在天池殿的入口,剑尖微微偏离。
容瑟手腕一顿,反手甩出几张符箓,变化为阵法,替温玉挡下背后的袭击:“专心一些。”
“…明白,多谢师兄。”温玉松出口气,不得不转开定在季衍衡身上的视线,先应付妖兽。
容瑟缓步上前两步,要与她一同对抗妖兽,一道青影闪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容仙长要去哪里?”季衍衡笑意温和,半点不见半刻钟前的惊慌。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里一片冷凝,面无表情看着他。
温玉横剑挡住妖兽挥过来的利爪,偏过头,怒容满面道:“季衍衡!离我师兄远点!!”
她就知道,季衍衡不会老实,一直盯着他,防止他搞什么小动作,没想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季衍衡还是舞到师兄的面前。
想到容瑟上一次在万宝阁里受伤,温玉又急又气,翻转剑刃逼退妖兽,反手朝季衍衡刺来。
在剑尖即将划到季衍衡的鬓发,一道庞大的阴影从她头顶重重砸下。
温玉本能收剑,往后退去,一头体型硕大的妖兽砸落在她前一刻站的位置。
“颜昭昭!”温玉仰头,怒道:“你在干什么?!”
颜昭昭不咸不淡地转了下手腕:“手滑。”
什么样的手滑能精准无误丢到她站的地方?分明是故意的!
温玉咬紧银牙,想要说什么,颜昭昭又引过来一头妖兽。
温玉咽下到嘴边的话,专心对付攻击向她的妖兽。
仙门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对付妖兽上,根本没人察觉到容瑟与季衍衡之间的剑拔弩张。
季衍衡不知提前做了什么手脚,妖兽竟直接避开他不攻击。
容瑟以符箓结阵,回击妖兽,眼中映着渐生的新阳,班驳的树影投在他如雪的白衣上,白皙的面庞美玉无瑕。
季衍衡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面上,眸光明明灭灭,脸上的笑容加深几分:“容仙长何须对季某怀有这么深的防备,季某不过是想和容仙长说说话。”
与天阴女结合几日,季衍衡的修为明显有所提高,身上隐隐有突破出窍期的迹象,溢散出的灵压压得容瑟有些不舒服。
容瑟蹙了眉尖,掩在羽睫下的眸子,迸射‖出凛冽的寒光:“我与季阁主之间无话可说。”
季衍衡微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压低声音:“真的没有吗?比如……十四年前幽冥是怎么逃出去的?”
容瑟是阵修,自是明白阵法封印的力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削弱,两百多年过去,压制幽冥的封印威力减弱,幽冥找到可乘之机逃出来,不是在情理之中吗?
季衍衡摸着下巴,漫不经心拖长语调:“仙长该不会以为幽冥逃脱是意外吧?”
容瑟肩背猛然紧绷,识海一阵动荡,心神闪过弹指的恍惚。
难道不是吗?
他手下结出的阵法受到影响不由弱了两分,围击的妖兽凭着直觉,一拥而上。
季衍衡抓住机会,掌心凝聚灵力,向容瑟的肩膀抓去:“面对高修为的对手,分心是致命的,仙尊没教容仙长…”吗?
掌心对上冰凉的透明屏障,被反弹倒回,季衍衡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玄灵龙蛇!?”万宝阁网罗三界至宝,季衍衡一闻屏障上的气息,便认得是何物。
容瑟指尖的符箓纹络流光闪烁,正是用玄灵龙蛇鳞片结的阵法。
玄灵龙蛇有极强的防御力,以其鳞片结阵,凭季衍衡当前的修为还破不了。
季衍衡气极反笑:“容仙长好机遇,三界难寻的玄灵龙蛇都能找到。”
哪有什么好机遇,捡的漏罢了。
当前重要的是抵抗妖兽潮,容瑟不欲与季衍衡多纠缠,收起符箓要去帮温玉。
咻尔顺着脊梁传过来一阵凉意,他旋即僵停在原地——一个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在场数百仙门的人,居然没惊动一人。
从黑影浑身透出若有若无的灵息来看,修为远在他之上,出窍、分神…不,不止,是大乘!
大乘期巅峰!
天堑般的修为差距,容瑟近乎立刻被压制,身体失去控制,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还不动手?”黑影低声开口,被刻意改变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季衍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他竟完全没有被对方压制。
…黑影是冲着容瑟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季衍衡悬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一半,颇为识时务的毕恭毕敬照做,从善如流取出丝绕。
容瑟衣摆如流云,哪怕身处劣势,清冷的眉眼仍是一片平静,不见分毫慌乱。
季衍衡打开玉瓶,凑到容瑟的鼻端,看着他卷翘眼睫颤抖了下,浑身脱力软倒在地。
想到万宝阁里在容瑟身上栽的跟头,季衍衡在空间摸索片刻,又取出一个瓷瓶。
“春缠,宫廷秘药,沾上一滴,情焰焚身,神智全无。实在是容仙长手段多样,季某不得不防。”
季衍衡捏住容瑟雪白的下颌,将瓷瓶中的清液灌进容瑟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