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绕的药效极其烈, 为保持神智清醒,容瑟划下的伤口又长又深。
药粉末沾上翻起的猩红皮肤,痛得昏迷中的容瑟瑟缩了一下。
时云顿了一顿,等他恢复平静, 又继续上药。
断断续续一炷香, 时云收起药瓶, 守在木床前, 一眨不眨地盯着。
—
浮云飘渺, 余晖渐渐退却,繁星缀上夜幕。
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青竹小院寂然无声,错致的光影拉长窗外青竹的影子,晃晃悠悠顺爬到木床上。
青年紧敛着长睫,安安静静躺着, 苍白的脸庞逐渐回复血色。
袖子上撩着,白皙似玉的手臂上,一条长长伤痕几乎贯穿整个小臂。
不知过多久, 青年薄薄的眼皮开始颤动,卷翘浓密的眼睫缓缓睁开,黑曜石似的眼睛里光芒涣散,似没有从长时间的昏沉中缓应过来。
他回季云宗了?
容瑟撑着木板, 想要坐起身来, 不小心拉扯到伤口,他脊背骤然紧绷,痛得腰肢不自禁轻颤。
容瑟垂下眼, 看向受伤的手臂,伤口结痂, 痂上残留着些许白色药粉末,显然是有人为他上了药。
十二时辰过去,丝绕的药效消退,容瑟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但仍旧有些无力。
他阖下双目缓了缓,放下袖摆,慢慢从木床上下来,墨发滑下肩背,散乱落在颈项。
瞥见衣上凝固的血渍,他竖起两指并拢,施出个清尘诀。
白衣顷刻焕然一新,除一道划破的长口子,不见半点污秽。
唇上凝固的血液也不见踪影,留下一道艳红的破口,似点在唇瓣上的一点朱砂,让容瑟姝丽的面容生生添上三分浓郁的潋滟来。
容瑟轻舒口气,又内视丹田,发现一切如常,心里的大石落下。
看来丝绕与他前世听到的传言无出入,没有任何后遗症。
容瑟调动内息,驱散周身丝绕残存的影响,打开衣柜要换一身衣服,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瑟侧目看去,时云高大的身躯微佝,双手捧着碗冒着稀薄热气的小米粥走近来。
袖子挽起的小臂上、手背上一片乌黑,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你……醒……”时云定在原地,额头上、脸上也都是烟熏的黑痕。
眼里血红丝遍布,明显一夜未休息。
注意到容瑟的目光,他垂下漆黑的眼睛,横起手臂胡乱擦蹭几下,黑痕晕开,他整张脸都变得黢黑。
“……”容瑟转开视线,清冷的嗓音带着点长睡的沙哑:“你为我上的药?”
时云点点头,小心翼翼递过米粥:“用外门……膳房……熬的……你吃。”
他守了容瑟一夜,第二日天亮,见容瑟起色有所好转,他返回外门报道,做完掌事分配的事,就去了膳房熬粥。
容瑟没辟谷,昏迷这么久,腹内正空荡荡的,酸绞得难受。
他伸手接过碗,持着勺子,舀起一勺。
米粥有些烫,碰到唇上的伤,传来若有若无的刺痛,容瑟手腕微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吃起来,莹润修长的指尖衬得洁白的瓷碗都粗糙了几分。
米粥粘稠,入口之后,唇齿间满是米粒纯粹的香气,很勾动食欲。
“多谢。”容瑟淡淡道,唇上的伤口被热气润湿,又变殷红了一些。
时云连连摇头,黑眸直勾勾看着容瑟,不移动一分。
容瑟敛下睫羽:“药哪来的?”
时云张了张嘴巴:“温玉……给的。”
“温师姐。”容瑟纠正道:“她位分比你高,你以后要想在季云宗留下来,该叫她一声温师姐。”
时云颔首,从善如流改正,听话又顺从,健壮的身躯生根似的直挺挺立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容瑟从眼尾瞥他一眼,淡声问道:“还有何事?”
“之前来小院……的男人。”时云黑色眼珠子慢吞吞转动:“他让你醒来……去见他。”
容瑟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望宁……来过?
自他从庭霜院搬出来,与望宁有关的事他都不再关心。
望宁出关,看到庭霜院洒扫的人换成宣木,亦没有任何表态。
他以为他和望宁的关系会一直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集。
望宁突然找他做什么?
容瑟思索着近期宗门里有没有什么大事,对去庭霜院见望宁一事,充满了排斥感。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空间里的传音石响了起来,温玉带着试探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师兄,你好些了吗?”
容瑟按捺下心头隐隐的焦躁,取出传音石回应:“我没事,药效已经退了。”
温玉松出口气,语气轻快起来:“师兄有空出来一趟么?我有东西要给你。”
容瑟掐断传音,简单挽了个发,快步往外走去。
走到峰脚下,温玉紧抱着两个檀木盒子,已等他一段时间。
“物归原主。”温玉笑着递过檀木盒,眼神澄澈干净,不见半点贪婪:“紫霄莲难得,你赶紧收好,免得遭人惦记。昨日宗主以万宝阁目的不纯为由,差点收缴上去,幸好被我师父拦下来。”
容瑟自是认得这两个盒子,对于颜离山的做法并不感到意外。
颜离山一惯看不上他,紫霄莲这样的宝贵修行资源,自不会希望落到他手上。
容瑟轻抬玉白手腕,推着木盒返还回去:“你才是原主。”
“啊?”温玉睁大眼睛,惊讶地指着自己:“我?”
这两样东西不是容瑟的么,什么时候成她的了?
容瑟点首:“你不是正缺天玄石炼法器吗?至于紫霄莲,你收着罢,终归多一样宝物傍身。”
“天玄石我可以收下。”以她和容瑟的关系,温玉客气反而显得矫情:“但紫霄莲我是真不能收,我用不上,师兄你比我需要它。”
容瑟没劝,他垂眸看着温玉的双眼,问出一个让温玉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你身受重伤,金丹破碎,余生无法修行,你会怎么样?”
温玉愣了一下,摸着下巴思考:“我应该会很失落、很沮丧,甚至一蹶不振吧?”
她很小就被邵岩带回季云宗,已经习惯了修真界的一套生存规则,走上修行之路,成为众多修士之一,近乎是她最清晰笃定的前路。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条路可走,亦想象不出第二条路是什么样子。
如果真有一天发生容瑟所说的事,她可能会迷茫无措,裹足不前,直至被修真界淘汰。
“……”脊背蹿上一阵凉意,温玉后怕的抖了抖,挥散可怕的想象:“不会的。我才不可能落到那种地步,师兄你别多想。”
多想么?
可这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的事。
容瑟黑色的瞳眸似一滩深不可测的深潭,环佩鸣响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算我多想。紫霄莲你替我保管着,若是有一天我需要,再找你取。”
容瑟长指挑起腰间的储物袋,缓缓道:“你知道的,我的空间远没有你的安全。”
宗门发放的储物法器品阶太低,比容瑟修为高的修士如果要强行打开,并非是不可能。
但温玉不同,邵岩给她的都是品阶不低的法器,要想强行破开,绝非易事。
从这一点来说,容瑟的理由难以拒绝。
温玉妥协:“好。我替师兄保管,师兄一定记得要找我要啊。”
看着温玉将两个檀木盒收回空间,容瑟眼底滑过微不可察的释然。
三年之后的事,容瑟没办法确保会百分之百按前世轨迹走。
有紫霄莲在,哪怕温玉遭遇什么意外变故,断不会像前世一样举目无路。
他前世欠温玉的一条命,今生他尽他所能,为她铺一条平坦顺遂修行路。
人命债太重,他今生不想背负。
慎重收好紫霄莲,温玉咬咬唇,犹豫的用眼角瞄了眼容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容瑟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温玉连忙竖起两根手指表态:“师兄,我保证没有任何看低你的意思,你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是我的师兄,一辈子都是。但……”
她弯下手指,声音跟着低弱下来:“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不修剑?这么多年,你的修为没有半点增涨,为什么不换一种修行方式呢?——我明白,师兄你仰慕仙尊,修剑十四年,要放弃很不甘心,新修行方式亦不见得会有收获——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温玉不想容瑟一直被同门嘲笑针对,明明师兄什么都没有做错:“师兄,你可以考虑……”
“好。”容瑟一锤定音。
温玉后半句劝说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这就……同意了?
“师兄,我说的是换、换修……”温玉惊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容瑟替她补完:“换修行方式,我正有此意。”
在前世,容瑟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没来得及,就发生了小云境里的事。
今生他吃下回灵果,仍旧没有效果,这个念头越发强烈了。
重来一世,他不愿像前世一般停滞不前,一条路行不通,他就换一条路走。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需要追逐望宁的脚步,他的修行之路有千千万条。
看容瑟的态度不似玩笑,温玉吞咽口唾沫,平缓下心中的震惊,问道:“师兄打算修什么?修医?”
容瑟想过修医,顺便可以查一查他自身是怎么回事。但是修医局限太大,修行所需的资源之庞大珍贵,非个人能力所能及。
如果以医修身份归附某个宗门,又会时时受到宗门的限制,完全失去自由。
遑论他现在还是季云宗弟子,归附其他宗门根本不现实。
容瑟缓慢地拉长声调,一字一句慢得像是在说坚定不移的誓言:“修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