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藏起来,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一定要藏起来!”
“羽衣,这就是你的命!整个燕家的命系于你们一身,藏起来!藏起来!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燕羽衣!活下去!”
“为了燕氏,为了洲楚!为了整个西洲的未来!”
“燕羽衣……我们,只有你了!!!”
“燕羽衣,你只有忘了自己是谁才能继续走下去。”
……
“不!”
燕羽衣猛地睁眼,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渗透的寒凉痛意却紧紧抓着他的骨头不放,四肢百骸叫嚣着将他重新摔回地面。
寒冬的凛冽令石板更坚固,肩胛与其接触的瞬间,燕羽衣几乎立即陷入昏厥,意识伴随着滚烫的热流摔得粉碎,他甚至能感受到鼻腔中属于血液独特的铁锈味,喉管奔涌的液体也被震荡地难以抑制地向外扩散。
人死了才不会感到疼痛,燕羽衣迷茫了一瞬,强行聚拢散落的意识,他费力地睁开眼,又迅速体力不济地合上,蜷缩起身体让自己侧卧,平躺着任由两窍流血,血水极容易倒灌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血气逐渐平静,他才再掌心贴地,再度小范围地摸索着。
身下是石板,四周隐约有水滴声传来,以及……燕羽衣顿了顿,除了霸占整个感官的血腥外,还有另外一种甚至能说得上令人安心的味道。那是——
高香?
独属于寺庙草木灰的气息。
从皇都闯出来没多久,战马力竭,自己和太子一块滚落山坡。城外是有这么一片亟待开发的地带,丛林茂密,距城不算远,燕羽衣记得自己曾经还带人去瞧过。
难道是被追杀而来的西凉人又抓了回去?
不,西凉人对占领皇都颇为急切,一定会立即对可能知道玉玺藏在哪的太子,或者是护卫太子的自己用刑,哪会等到现在。
燕羽衣一动不动,反复复盘,只要他“昏迷”的时间够久,将他抓来的人一定会忍不住,西洲乱成一团,太子与他被捉便与阶下囚无异,只有对对方有所求,才能这般客客气气地,还让他躺在这冰冷地上。
少顷。
门扉开合,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爷,这人一直在睡,若审问的话,可能还得灌碗参汤吊着精神。”
“参汤?”这次匆忙出行,连身边的侍女都没带几个,萧骋仍然可惜那件暖和的大氅,说:“我们有这东西吗。”
渔山:“没有,属下已派人去山下庄子寻找。”
萧骋闻言,从渔山手中提走探路用的灯笼,俯身靠近地上躺着的青年,语气悠然,却颇有嘲笑的意味,用左手食指轻轻挑起燕羽衣下巴:“燕将军,燕大人,既早醒了,何不与我围炉煮茶呢。”
燕羽衣:“……”
装睡的人极易辨认,从呼吸,或者无意煽动的眼睫。萧骋左手缓慢下滑,虎口抵着青年的咽喉半瞬,中指贴在动脉之上轻轻按压。
“何必在本王面前装睡呢。”
“以你的武功那点鸳鸯蝴蝶散根本不算什么,倒是太子在隔壁奄奄一息,金尊玉贵比不得武将摸爬滚打,若我是你,便会在醒来后找人求见带你回来的人。”
“燕羽衣,你我的交情算不上亲厚,也是多般合作过的,何必如此冷漠呢。”
……
青年脸色苍白,双颊却呈现出某种诡异的红,仿佛从皮肤深处渗出来玫瑰。
将人带回来后,萧骋第一时间命人擦干净了他的脸。果真是见过,这幅容貌化成灰他也识得。
只是从前见面皆在庙堂之上,这人高高在上地坐在皇帝身边,或是持剑挡住一切所向太子的锋芒,一如今日,即便昏迷也要条件反射垂死挣扎。
萧骋阅人无数,世态寒凉,世家大族固然雄踞一方,却从未有燕氏这样一支专属于皇帝的忠心耿耿的部队。
在世人看来,同一国家下的两个朝廷,终究会在漫长的争斗下形成统一,而百年前纵横朝野的洲楚,历经几代帝王早已失去当年的光芒万丈,西凉虎视眈眈,如今大军直破皇都,杀太子,夺皇位,日后的西洲便真正是西凉的囊中之物。
西洲的洲楚皇室,苟延残喘多年,多凭燕氏的凌厉手段。
现在,就连忠心辅佐皇帝的护国将军府的燕氏似乎也护不住洲楚了,燕氏的少主燕羽衣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是堪堪将断臂的太子带出皇都。
“洲楚与西凉共同治理西洲,燕大人应该明白,如今的洲楚已不再是最佳选择,真正的勇士当急流勇退方为明智之举。”
时间仿佛在深夜拉长,狭窄的窗外投射而来的月光正好落在燕羽衣血渍斑驳的腰际,渔山搬了宽大的堂椅来,又添了个软垫。
萧骋懒洋洋地倚着椅背,他有无限的耐心等待燕羽衣开口,毕竟这位的身份足够被如此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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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知道。”他缓慢地讲。
“只要我找不到阿稚,就必定不能动太子。”
“若你今日不肯说阿稚在哪,本王便只能明日继续问。”
“燕大人,西洲已经烂成筛子了,阿稚带着你的胞妹能跑去哪呢,大的愚蠢,又带着个小拖油瓶,左右不会离开皇城百里,待本王找到阿稚,便不是现在这般好言相劝。”
洲楚为稳固西洲,故而派遣太子求娶邻国大宸皇帝的女儿,五公主十里红妆,梨花带雨地哭了一路。
太子迎亲,两朝皆以最高规格,大宸皇帝派遣景飏王萧骋送嫁,一路护至西洲皇城礼都。
萧骋向来不问朝中事务,既皇兄要他走一趟,便当散心,将公主平安送至西洲,自个再逍遥快活去。
西洲山水与大宸各异,瑰奇绝妙,只是朝堂动荡,萧骋还未尽兴便闻西凉攻破洲楚皇族的消息。
若大宸的人不在西洲,他此刻便已在回大宸的路上。
偏偏皇兄膝下子嗣凋零,五公主萧稚又是他亲自膝下教养过的孩子,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大都,准被打出来。
萧骋对萧稚没感情,凭着皇兄那句珍而重之的“你一定要照顾好阿稚”,神经病般在礼都附近晃荡了月余,终于姜太公钓鱼,抓了个燕羽衣这样的权贵。
简直意外收获。
“用刑想必是撬不开燕大人这般的硬骨头的。”萧骋思忖着,掌心搭在扶手摩挲一瞬,五根手指立即染上薄薄的凉意,这里的温度太低了,也只是达到不结冰的程度而已。
再看燕羽衣的手脚,骨节分明处,除了各式新鲜伤痕,还有被冻得青紫的疮。
这种地牢根本待不住人,寻常犯人放在这里,意志不坚者,只是脱光衣服半刻便得求饶招认。
想到这,萧骋竟隐约有些佩服燕羽衣,朝堂高高在上,竟也能吃得了这般苦。
不过谁没吃过苦呢,他从宽大袖袍中掏出药丸,含在舌下,绵长的苦涩逐渐浸入味蕾,尾调却有些甜意,直至彻底消散。
离开前,萧骋站在门口,解开外衣往燕羽衣手边丢,说:“别死了。”
来自他最诚挚的忠告。
半臂粗的铁链重新落锁,内室又只剩燕羽衣,萧骋看似好心,实则只能算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他在告诉燕羽衣,此刻除了他,他绝无依靠他人的可能。
幽静深邃的黑夜,燕羽衣再度睁眼,用尽全力,艰难地拖着衣服挪去墙角,睫毛似乎都要冻僵了。
青年眼皮微颤,眸光略显困惑,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方才大放厥词的男人究竟是谁。因为陌生,所以嘲讽落在身上也不痛不痒的,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伤害。
我们……认识吗……
燕羽衣蹙眉,使劲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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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燕氏的少主,每日见那么多人,就算偶尔遗忘一两个也是有可能的吧
燕羽衣盯着手指,细数这些年称得上是本王的人,西洲因洲楚与西凉的内斗,死了不少皇子公主,效忠的澹台皇族,嫡系一脉好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太子一人。
那男人口口声声你们西洲,又直称大宸五公主乳名……燕羽衣喉头滚动,当即锁定一人。
西洲的死对头,敌国大宸的亲王景飏王——
萧骋!
说起来也好笑,冥冥之中似乎天要亡我。西洲与大宸两国,皇族子嗣都不怎么兴盛,也算是同病相怜,颇有种用子嗣绵延换风光权势的意味。
燕羽衣无声轻叹,此刻作阶下囚,人家嘲讽几句也没什么,毕竟命在景飏王手上,即便自己有他所想取用的筹码,萧骋也仍占得上峰。
但谁是刀俎,燕羽衣都没工夫思考,只要鱼肉不是自己。。
从宫里冲出来时,他挨了敌军好几箭,但那时情势紧张,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心中只有带太子突破重重包围的念头。
箭头锋利,紧挨着皮肉擦过,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燕羽衣低头掀起袖口看了眼,皮开肉绽,真是血淋淋得骇人。夜行衣有防水的功效,鲜红色覆盖在皮肉之上,干涸结痂,像是层特别的盔甲。
西凉人攻破皇城前,他奉命前去宫中办事,皇帝感染风寒久病不起,宫人们也都着了魔似的发了疯病,太医的诊治收效甚微,钦天监说不出所以然,太子便请了外头的江湖游医来,试图碰碰运气。
在此之前,燕羽衣忙于处理军务,家中也有许多事亟待解决,太子便未将此事告知他,以至于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燕羽衣深呼吸,吸入的凉气将喉管冻得发抖,身体数处受伤,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哪里传来的痛感,强行打断他反复聚拢的思绪。
在最不该放松的时间里,他竟陡生就这么撒手的念头。
无论太子是否与他一墙之隔,皇都都是被西凉人占领的战利品,燕氏,燕氏所有人已葬身兵戈火海之下。
“是我对不起你们。”燕羽衣闭眼,鼻翼酸楚逐层蔓延上来,就连听他悔恨的人都没有,空对一室冷落。
从前在私塾中与通晓古今的先生争得面红耳赤,什么朝代更迭,本就是史书添一笔的事,既然当权者无法再统御天下,那么为何不后来者居上呢。
那日,先生气得拂袖而去,而他也被父亲留在祠堂跪家法。
父亲疾言厉色,斥他不敬先生,不尊君上,燕氏满门因有他这般的少主而羞耻。
燕氏少主啊,多么冠冕堂皇的称号。
燕羽衣额角抵着冰凉的墙壁,潮意顺着他的后背攀爬,胸膛洇湿一片,说不清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皇都连绵的火海,烧毁的何止是洲楚打造的半壁辉煌,百姓因此蒙难,却被当作理所应当。
燕氏的尊宠沿袭多少代,便替洲楚皇帝杀了多少人,荡平多少艰险,怎么就到了自己这瞬息倾覆呢。
燕羽衣昏昏沉沉地,耳畔回荡属于父亲的叮嘱,即便父亲大人已去世多年,他也仍记得这个身姿卓越伟岸的男人托起自己,将他架在肩头,面前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
父亲说:“燕家已经与洲楚皇室紧密相连,血与肉共呼吸,没有了燕氏的洲楚活不成,洲楚被西凉吞没,那些附属我们的部下也会因此被抄斩。”
“我们是海鸟与汪洋的关系,山峦与草木的情谊。”
“所以我们不能停,停不下,你必须舍弃那些没有必要的情感。”
“但不能牺牲自己,因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燕氏,更了解洲楚的难处。”
“我们都是新一任少主的基石。”
燕羽衣:“父亲是家族的主人,也会成为石头吗。”
“是。”父亲答,温暖宽厚的掌心摸了摸燕羽衣的脸:“少主诞生后,家主便已随时准备为少主牺牲。”
踏入朝堂的那刻起,所有人都是被局势随意摆布的棋子。
这不对。
燕羽衣无数次想反驳父亲,却只能在心中疯狂摇头。
这样显得大家都很没用,难道生在世上便得被即刻定义吗,这和物件有什么区别。
窗外传来遥远的钟声,燕羽衣静坐至天光大亮,积蓄的体力已然能够支撑他完成一场谈判后,他开口,声音冷淡而漠然:“你们的主人是谁,景飏王吗,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