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燕羽衣答得很果断,洋溢在颊边的浅淡笑意也瞬间烟消云散。他双手撑着地,迅速从萧骋身上离开,将脏污的衣袍拍了拍。
萧骋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听懂了燕羽衣的意思。
“萧骋,我们之间的可能,难道会随着我们的意志改变吗,没能达成目标之前,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你的身份敏感,为了洲楚,我不能轻易答应你任何提议。”
“无关政治,只是感情也不行么。”萧骋整个人都埋在雪里,与燕羽衣的一身利落截然相反。
他凝目道:“洲楚不是理由。”
“它是。”燕羽衣强调。
他和萧骋是关系日益增进,但洲楚与西凉之间的斗争也愈发激烈。从感情来讲,他信任萧骋不会背叛自己,甚至能够在自己身陷险境的时候拉自己一把。
但在政治角度来看,信任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哪怕只是仅仅只短暂地产生恻隐之心,这都算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即代表他无法再理智地判断局势,全身心地投入某段情谊,那么这就是暴露给敌人的命门。
现在萧骋主动提出要做这个命门。
燕羽衣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即禁不住发笑。
自己和萧骋是到了该更进一步的时候,可并不代表现在便是极佳的契机,他甚至希望这个时间能够无限延长,至少在没有更进一步前,自己还有后悔的机会。
谁先说爱谁便是丢盔弃甲的那个。
然而燕羽衣没有提爱这个词,萧骋也不过是含蓄地将其放在短短的提议中谈及。
好像说爱是什么极其羞耻的事情。
“爱”是羞耻吗?
奔放豪迈的西洲人的回答必定是——
不。
这值得歌颂,必将融入血液,成为支撑心脏跳动的一份子。
但对燕羽衣而言,好像成为西洲人从来都是他拼命努力的方向。将军府上下,实在是太不像传统意义的西洲人了。
在陛下膝下长大,燕羽衣更学会了如何含蓄地表达自己。模仿兄长的言行更是枷锁,它们汇集成无法冲破的牢笼,将他囚禁十几年。
习惯养成后无法轻易更改,燕羽衣花了很多时间与其抗争。
从最初的反感,再到隐忍,悲伤欣喜,诸多情绪萦绕于胸,可他就是没怎么因抗争的本身而哭过。
但这一切在萧骋出现后,通通都改变了。
他变得情绪极易波动,甚至罕见地想要懈怠某些即将压垮他的责任。
“萧骋,我想应该再强调一遍。”
“我的目的从来都是将个人的私欲置于洲楚之后,虽说从效忠澹台皇族改为效忠洲楚,但理想一直都没有变过。时局动荡,人人命如飘萍,而我却躲藏在方寸之地……”
做着清醒的白日梦。
这些话本就该憋在心里,是燕羽衣次次暗中在意识里耳提面命的东西。
他好像有点过于沉溺于萧骋所打造的环境,逐渐萌生逃兵般的退意。
可他生来就是将军,该在战场中立功杀敌,为朝廷扫清一切障碍。
倘若有人在这个时候希望自己松懈,离开本该属于自己的战场,那么他便也是自己的敌人。
燕羽衣的呼吸都在颤抖,他在发觉自己的该脱离脆弱,回归原本的正途的时候,惊觉原来放松是这么地令人沉迷。
而这一切都是惯性驱使,心底深处的渴望由此被激发,待此刻的真正察觉,已然决堤,一泻千里。
压力带来的痛苦并不可怕,真正的言不由衷才算残忍。
“难道局势会因你而改变吗,小羽,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被浪潮推上来,所做大半不得不为之。为什么非得承担分内以外的事情,把自己做得像苦行僧。”
萧骋被燕羽衣突如其来的拒绝搞得有点恼火。
两派斗争上百年,时局又不可能快速推进至完满,循序渐进的过程在所难免,而在现阶段,萧骋认为他们完全能够短暂地歇息,甚至就算是忙碌,也不会耽误他们之间的发展。
但燕羽衣明显是奔着三五年就把摆在面前的问题通通解决的态度。
这可能吗?
萧骋缓缓站起来,与燕羽衣面对面:“我们进去说。”
燕羽衣:“……”
他站着没动,心平气和道:“政见不同很正常,我觉得没有必要面对面正襟危坐,这不是代表两国谈判,除非你要跟我提大宸。”
燕羽衣虽年纪不大,但仗着自小在皇帝身边学习,进入朝堂又比同龄人早几年,自持资历颇深,素日打交道的也多是老臣,故而触及朝堂,姿态便拿得更高。
萧骋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但他又怎么能明白时机这种东西,虚无缥缈,稍纵即逝。
若兄长与西凉牵扯颇深,那么手起刀落,连带着斩首的,其中必定有触及西凉最核心的集体。
在自己身体真正无法差至不能动前,燕羽衣想要保证绝对的主动权。
他目光很轻地落在萧骋身上,意识有一瞬的放空。
“如果直白些,我想我们之间的矛盾在于。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想要什么,西洲被大宸攻打,还是仅仅只是西凉覆灭。”
“老实说,如果只是从西洲到矿脉,这是我们之间的出兵的交易,既然洲楚答应,必定不会言而无信。”
“但如果你正式告诉我,你要对西凉下手,萧骋……最好的办法是商量将西凉的势力缩小到何种程度,而并非让我在你这里看到,西凉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萧骋哼笑一声:“怎么,想在这与我割席?燕将军,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盘。”
燕羽衣心中微凝,萧骋还是没有将他们之间的问题划为党政的部分吗?还是说,在他心里,他根本没考虑过朝堂政事,甚至只是自由地想要利用亲王的身份达成随心所欲的目的。
这也太自由了吧。
燕羽衣想笑笑不出来,既羡慕又觉得棘手。
“在你的地盘私许终生这不合理,况且,萧骋,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对么。”
他们平时并不常叫对方的名字,只有吵架的时候,互相尖锐地争锋的时候,才会格外拉长语调,清晰明了地用称呼名字的方式搏斗。
而萧骋太会在语言逻辑里抓漏洞,使燕羽衣不得不经常采取只能用“是”或“否”的方式,强行逼迫萧骋做决断。
萧氏皇族的血统有目共睹,容貌是大宸一等一的存在。秀美华丽,或者清新动人,唯独不变的,是那份由内而外透露的自信。
好狡猾的大宸人,逼得燕羽衣飞速成长。
萧骋的面色阴晴不定了会,比云压得极低的天还要讳莫如深。
男人很快调整好的情绪,语气恢复如初,他摊开手:“小羽,那么我们换种方式。”
“你要在这里和我结束吗。”
“如果你说好,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告别。相应的,我不会回头再看,当然也不会将这几年当做大梦一场。它仅仅只算作经历,而不是什么能够带去坟墓的东西。”
语调如醇厚美酒,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然而话说得太冷静,像是把刀,没有开锋,却足以划伤血管。
酒化作毒,所有都是饮鸩止渴。
他走到燕羽衣面前,抬手抚上青年被雪浸润的鬓角,扫过他发间颗颗分明的雪粒。
西洲的风雪带不走忧愁,无法抚平伤痛,却能在冰天雪地中听到最真切的剖白。
萧骋想要答案,所以他给予燕羽衣充分的时间。
而当他留给燕羽衣思索的机会,嘴上仍旧充满得理不饶人的气势,他问他:“小羽,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还是说,只是对我于你的态度的决心势在必得。”
“拿捏一个人很简单,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行了。举个例子,你可以直接晕倒,今日之事我便当做没发生,也再也不会问。”
“但如果你非要保持清醒不退让,那么我们——”
“我们什么?”燕羽衣打断,反问,“你在威胁我?”
“威胁?那当然算不上。”萧骋无奈极了。
现在究竟算是谁威胁谁?
如果燕羽衣不挑起这个话题,那么今日本该是极其平和的一天。
“蛮不讲理。”他果断评价。
“好,既如此。萧骋。”
燕羽衣拍开萧骋的手,冷道:“如果你非要未经我允许,对西凉赶尽杀绝的话,我们就只能在战场上见。”
这事没得商量。
即使萌生拒绝成为政治武器的想法,但燕羽衣首先要保证西洲的平衡,便得将自己当做毫无感情的刀。
它可以指向除自身侍奉君主之外的任何人。
这话说得不算重,但萧骋却突然冷笑着捏住燕羽衣的下颚,拇指抵着他的唇线:“西凉?还记余博死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要为了将军府所有死去的将士报仇,当初那个杀了东野丘的人,难道不是你燕羽衣吗。”
“是又如何?我说过的话,行过的事,只要是做了,便不会置若罔闻,矢口否认。当初我认为杀了西凉所有人,才能换回洲楚的安宁。但现在,西凉也是西洲人,为了百姓,难道只有杀戮才是终止所有的办法吗?萧骋,你根本不懂得制衡,不了解朝局,只会像个小孩般发泄自己的情绪。”
“想必你向大宸提出过趁乱起兵吧。”
燕羽衣放出最后杀手锏,迎着萧骋锋利的目光,毫不留情道:“萧韫为何允准南荣遂钰领兵,而并非直接将兵权交给你。”
“是皇帝担心你拥兵自重吗?”
“不,萧骋我们都是一样的,自始至终对兄长拥有无比的敬意,对方根本不会怀疑做弟弟的有非分之想。”
“萧韫要防的,是你拿到兵权后不顾一切地向西洲出手。届时,两朝边境处接壤的其他国家,便会趁势起兵,彻底打破天下制衡格局。无论是西洲覆灭还是大宸危急,其中巨大的好处,很容易再度造起新的朝廷。”
“萧骋。”
他一口气说罢,眼睫飞快地颤动几次,不敢去看萧骋的脸。莫名的疲倦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燕羽衣双手捧住萧骋垂在身侧的手。
“我们都不是小孩,没有选择的机会。”
“……如果以后会出现在战场中争锋,那么现在还是不要说‘爱’这个字,日子就这么囫囵个地过,挺好的。”
飞雪渐落,萧骋垂目,焦点由虚幻转而清晰,落在燕羽衣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须臾,他将自己的手缓缓从燕羽衣的抽离,语气中的无力狠狠砸在地面,声音颤抖,难以抑制的情感令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哽咽。
“所以呢。”
“燕羽衣,你也要离开吗。”
就像十几年前玄极殿的那场大火,烧光了他余生所有的理智。
他徒手疯狂地翻动着仍然冒着热气的废墟,焦黑的梁木灼烧着少年养尊处优如绸缎般的肌肤。
被巡防营侍卫们死命从其中带走时,年幼的萧骋看到处理火灾的内监正好从其中翻出一枚牡丹金簪——
那是聪妙,不,是方怡晴的。
【📢作者有话说】
骑在恋爱脑和事业脑之间的墙上反复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