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阴暗逼仄,通道迂回狭长,这里并不是什么长期关押犯人的地方,而通常能够被押送至此的,也多半活不了,只是为了撬开对方的嘴,不方便在其他地方光明正大地用刑。
燕羽衣向来对用刑秉持中立的态度,可以使用,却不能过量,但很多人的坚硬是完全被精神凌驾于更高层次之上的。
即便对对方的毅力感到钦佩,但也只能怀着遗憾的心情施以重刑。
踏入水牢的瞬间,某种莫名的窒息瞬间侵袭四肢百骸,惹得燕羽衣本就波动的情绪,更加像是水滴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迸溅炸裂开来。
他的手指都在发麻。
原来并非心硬如铁,以为所谓的身经百战便可不动如山。
一切的源头,都只不过是厄运没降临到自己头上罢了。
脚步瞬间凌乱起来,从台阶最狭窄之处,他险些被滑腻的青苔绊得踩空。后脊生理性地激出阵阵冷汗,脚乱的思绪更加无法找到安放之处。
但种种复杂的心情,在见到伤痕累累的景飏王之后,忽地抛之九霄云外。
……
男人半身没入浑浊的水池之中,长臂呈十字被高高吊起,从来打理得精致柔顺的长发,此刻斑驳地被污秽与凝结的血缠绕,像层层蛛网。
而那张脸便埋没其中,只看得见尖尖的下巴。刀痕与淤青遍布的咽喉,脆弱得仿佛被折断。从天花板延伸而下的,粗如大腿的锁链,延伸至肩胛,将最细处衔接的铁环嵌进锁骨,血渍干涸,在银白长衫中呈现出腐败的黑紫。
但那副身躯却犹如钢针般,死死扎在原地,不可撼动,难以摧毁。
“萧骋!!”
严渡仍在身后紧追,调派来的那些人撑不了多久,根本没有所谓的缓冲时间,水牢来往只有一条路可走,若被堵在这里,就算是燕羽衣自己,也很难保证能够全身而退。
他只叫了一声萧骋的名字,见他根本没有反应,便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拴着他的那两根铁链中,向后略退半步,深吸口气,单手持剑改为双手,快准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向最末端劈去。
嗡——
锁链疯狂震颤,连带着整个水面泛起汹涌的涟漪,而被困其中的男人,却突然仰起头,猛地向燕羽衣所在的方向俯冲。
铁索抑制他的方向,但却在肌肉的撕裂中,身体硬生生向前两寸,黑红的血痂再度崩裂,滚烫争先恐后地重新涌出来。
燕羽衣也同时看到了埋藏在长发下的那张脸。
瘦削,嶙峋,短短几天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
“……萧骋。”对上那双冷漠,如同丛林凶残野兽般警惕的双眼,燕羽衣失声,雷霆剑脱手应声落地,垂直砸进水池中。
那些原本计划好的冷静,运筹帷幄的盘算,在这一瞬都失去了其原本所拥有的价值。
他的肢体远比意识先行得更快。
而与萧骋接触的瞬间之前,则是萧骋支配的。他逼近他,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气,与他对视的刹那,燕羽衣毫不怀疑,他若拥有足以活动的范围,无需兵刃,只徒手便见血封喉。
他想杀了我?
燕羽衣呼吸暂停几秒,人已经狠狠撞进萧骋怀中,水花飞溅,他整张脸都埋在萧骋那道伤口之中。
喷溅的血糊住他的眼睛,倏地,他心尖酸楚,忍了多少日的眼泪,终于伴随着萧骋那道难听的音调应声落地。
“——小羽。”
世上的万物都组不成如此破碎的声腔。混合着绝望,多少种愤怒,百转千回的杀意与悔恨,最终化作飞灰,以无奈而又温柔的笑意面对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燕羽衣胡乱地用袖口擦拭眼泪,拼尽全力将湿润憋回去后,才定了定心神,从水里捞出雷霆剑。
他埋头为萧骋解开禁锢,血肉已嵌入锁链,与其相连。千年前的古老朝代,用铁链从人骨之间贯穿,此骨便作“锁骨”之命。流血却不伤及经脉,血很快就会干涸,周而复始,直至炎症带来高热,劳动失去价值,化作死人一个。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用这种方式控制他人自由。
朝代的更迭中,此方法被更有效的身契替代,但刑罚仍旧作效。
为的便是看押武功高强,自身拥有足够的能力逃狱而出的那种。
枷锁脱离的瞬间,燕羽衣仿佛听到了肌肉被撕扯至断裂的声音,萧骋身体也一软,径直倒在他怀中,下身紧跟着瞬间垮塌。
耳旁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气声:“我想,我想看看你的脸。”
燕羽衣扶着他的身体微僵。
旋即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让萧骋完全能倚靠着自己,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短短几米,好像过了十几年那么久。
所有的喧嚣与寂静被隔离,水流声在空荡的室内被完全放大,淅淅沥沥的,像是那年盛夏,他们同在浣竹溪的客栈中,听飞檐落雨,混合着尘埃,砸入花丛的声音。
男人稍稍偏了下脸,似乎是在竭力地扭头过来。
燕羽衣抿唇,正欲说什么,通道处凌乱的脚步声打乱节奏。
“将军!”亲卫鱼贯而入,为首的是燕羽衣最近才提拔的亲卫长。严钦日后会被安排进军中,故而身旁侍候的人亦会交接给下一任。
谢思雨快步来到燕羽衣面前,只来及与燕羽衣眼神接触,二话不说从燕羽衣怀中接过景飏王,在同僚的帮助下将人扛在肩头。
谢思雨:“多亏将军筹谋,全城布控,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这才能收到消息,快速前来支援。”
“严渡既然想比在京城的兵权,便让他看看,明珰城究竟是谁的地盘。”
燕羽衣侧脸还留有严渡的血,右半边衣襟更被萧骋的浸染,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血属于自己,心脏的抽痛却不比蛊毒发作时的少。
“只是。”谢思雨人长得高大,扛起萧骋毫不费力,边走边说:“只是外头已有许多官员,想必景飏王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燕羽衣低头看看雷霆剑,旋即一甩锋刃残余的水渍,低声道:“瞒不住就瞒不住吧,这个燕羽衣他原本就不想做,现在既然是我的,那么便让窟窿再撕大点。”
“他既然要砸我们的饭碗,那么大家便都不必再上桌吃饭。”
谢思雨听得云里雾里,但燕羽衣的命令很清楚:“马车已备好,只要离开这座府,便可立即将景飏王送出明珰。”
“狸州陷落,方培谨也没有搭救的意思。”
出口近在咫尺,天光乍现,远处乌泱泱的人影轮廓初见端倪。
燕羽衣顿了顿,刻意往萧骋身旁靠了靠,招呼谢思雨停下。
他绕到萧骋面前,未开口,谢思雨便自觉将头使劲扭到另一边。
“五公主很聪明,我进宫的时候,正好碰上她的侍女进来传信。待会我会把你藏进宫里去,有五公主在,必然不会令你受委屈。萧骋,这是西洲的皇宫,宫外的巡防营是东野侯府的地盘,但宫内的守卫全是我的人,放心,不会太久,说不定太阳落山前,我还能赶回来吃顿晚膳。”
说这些话的时候,萧骋眼帘微垂,瞳孔却倒映着燕羽衣的脸,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方才疯狂的那个好像不是他,但现在这个沉默的也不似萧骋。燕羽衣根本拿不准,从边塞的追杀,再至他被关进地牢,任由严渡带走,以及过往的种种。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其中那份身份置换的诡异。
燕羽衣定了定神,再度开口:“还要再看我的眼睛吗。”
“……”
“萧骋,现在我们有时间了。”
燕羽衣背对着团团包围,从地面的震颤与整齐划一的脚步,大约能猜到严渡已在短时间内召集了足够的人数,自信到闲庭信步,留给他与萧骋告别的时间。
“你还要再对我说什么吗。”燕羽衣捧起萧骋的脸,认真地问。
景飏王现在这个样子着实与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搭不了半分的边,但燕羽衣突觉,这个萧骋是他所见过最陌生,却最接近本质的“萧骋”的状态。
他戴着面具扮作燕氏少主,与朝堂诸臣虚与委蛇。亦成为燕氏家主,和景飏王利益交换,做着根本无以触及彼此内心的爱憎。
如果没有这张脸,如果不是那所谓的身份,或许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是……”
萧骋张了张嘴,指尖在燕羽衣眼角滑过,落在他戴着他送给他的琥珀耳坠第三颗,断断续续地说:“燕羽衣。”
“是,我是燕羽衣。”
燕羽衣点点头,脱下外袍罩在萧骋肩头,解开发绳,将长发重新扎紧。而后果断提剑回身,朝着这座府邸的主人的方向走去。
重回明珰,严渡在金殿的那个广场,便是戴着副人皮面具,以燕氏剑法见招拆招,打得燕羽衣险些无力招架,不,那个时候的他处处都是漏洞,根本就是输了。
烈日将额前带着水珠的碎发晃得闪耀,水珠凝结成脚步的轮廓,燕羽衣每走前一步,他身后的亲卫便紧跟着他的脚步逼近几寸。
严渡扫视全场,持剑淡道:“留下景飏王,我可以放你回去。”
“小羽,我这里有五百精兵,凭借你这三四十个亲卫,能撑几何?”
他还是商量的态度。
燕羽衣驻足凝目,雷霆剑自上而下翻了个漂亮的剑花,旋即右腿后撤,左臂横于胸前,弓身蓄力。
剑锋扫过青石长阶,噪音刺耳。
呲——
“兄长。”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燕羽衣冷若冰霜道:“是母亲抑郁而终,无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是明珰未能救出陛下,太子金殿吐血而亡,还有……火烧明珰,没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
“但现在,我后悔。”
“后悔你没真的死在那场火海里。”
语音盘旋,飞鸟狂啸,自云霄冲出的猎鹰振翅盘旋。雷霆寒光凛冽,势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