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不便出行,便差我来看看。”
面对燕羽衣的挑衅,东野陵并未着急驳斥,反倒极为友好地向燕羽衣解释,显然是默认对方对东野丘的评价。
“哦?阁下是谁。”
人虽离得远,但燕羽衣视力好,认得出那是东野侯府的大公子。
他和东野陵的交情,甚至不如和侯府门口那桩石狮熟悉。
武将总是上朝,也并不是什么好事,燕羽衣懒得整日听言官谏议。今日嫌军队驻扎在外不好管束,明日嫌他们没仗打尸位素餐。
诸如此类的声音,只要不当燕羽衣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全当没听过。
东野侯府亦是如此。
两府将门,刻意保持避嫌般的默契,极少同时于早朝露面,清净之余,倒让乐于瞧热闹的人少了些许兴致。
东野陵脾气极好,自我介绍道:“在下东野陵。”
他身边的下属们倒是不如主子淡定,见是燕羽衣本人,表情活像见了鬼,或者说,大抵是更害怕燕羽衣起了杀心,直接冲过来夺东野陵性命。
燕羽衣一动不动。对方明知坐镇的是自己,却只带着随身的几个护卫前来,看样子倒像是有备而来,或者……无论今日来的是谁,东野陵都已有套足以全身而退的说辞。
在崇尚武力的西洲,尤其是需极端以功夫证明自身价值的侯府,比起东野陵,东野丘更适宜侯府生存。
能在东野丘之后,以文弱之躯顶替其地位,想必更有过人之处。
“是该称大公子,还是。”燕羽衣缓缓开口,吐出两个字,试探道:“侯爷。”
东野陵闻言,倒是洒脱地笑笑:“我只是代丘弟打理侯府上下,待来日他康复,侯府上下仍旧唯他是从。”
这话说得奇怪,夹枪带棒。
又是顺从,又是代管,字里行间却流露着我就是东野侯府的话事人,东野丘不算个东西。
离开明珰城许久,西凉的变动,无非是东野丘残废,侯府子弟们年纪太小,东野陵抓准时机博得先机,其余的,倒还真没什么新鲜事可讲。
试探的话点到即止,在朝廷其他人到齐前,燕羽衣不在应答,极为友好地差人从殿中拖了个椅子出来,邀请东野陵坐着等。
火光逐渐蔓延至正殿,将黑夜烧得亮如白昼,双方人马僵持,獠面军统领眼力好,率先看清楚那搬来的两人宽的椅子究竟是什么后,脸色大变。
九龙盘旋,衔珠飞天。
赫然是西洲帝位宝座。
“龙龙龙龙椅!”韩啸下意识叫出声。
燕羽衣:“大公子是文弱书生,与我等武将不同,我糙惯了,哪里都能坐。但侯府的公子若席地,未免有失风度,再说,本将军奉太子之命招待同僚,深夜寒气逼人,若令大公子感染风寒,岂不是将军府的错?”
“况且。”
他眼波流转,无辜道:“殿内唯余这把可坐,大公子先将就将就吧。”
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在场的,除了严整的獠面军外,还有被燕羽衣抓起来向外报信的太监宫女。
这群人可不是唯命是从,巍然不动的士兵,稍稍被逼迫,心智便瞬间崩溃。
他们不断抹擦热汗,颤抖着身体,恐惧的哭腔伴随着肉眼可见的火热拔地而起。
声音虽低,在容纳上万人的宽阔广场中,几乎可以不值一提。
当着燕羽衣的面,东野陵微微抬手示意,方除蛰快步走到其中一太监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太监抬头——
男人左手轻轻划过其脖颈。
太监的表情仍保持着上一秒的疑惑,脖颈被悄然拧断。
滴血未见。
东野陵旋即开口说:“在下已命人前去救火,若燕将军手底下的人得空,还请相助一二。”
燕羽衣余光扫过那名太监。
阖宫侍候先帝的人,已于前年被西凉彻底清扫。现在这群宫人,都是对西凉而言,身家清明,底子干净,肯为他们办事的奴仆。
西凉对自己人也这么狠吗。
直至分属两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被“请”来,尸体才被草草抬下去。
燕羽衣与东野陵遥遥相隔几十米,面对面静坐,中间横隔着空荡的龙椅。
殿前人潮涌动,另类的热闹替代渐熄的火势。
官员们虽听说燕羽衣没死,甚至还带着太子逃了出去,但真正见活人出现在殿前,仍忍不住抻着脖颈仔细辨认,凑近观察,确定眼前的燕羽衣并非鬼魂。
两府将门对峙,他们也不敢走太近,更害怕进入对方势力范围,同僚之间互相提醒,避免被什么人当枪使,打破此刻尚还算是和平的局面。
自古以来,皇家为了名声,不杀言官谏官,只要这群人不蹬鼻子上脸造次,没几个军方会动他们。
燕羽衣请计官仪入朝,为免其失望,自然得先将言官保护,做个态度出来,好叫他心甘情愿洲楚谋划。
至于西凉所属官员也陆陆续续抵达,无外乎是东野陵的决策。
武将杀伐,言官擂台,谁都想先声夺人,拿走皇帝驾崩,新君登基的话语权。
可是……
新君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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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前,火势终于被控制,皇宫内外虽被两军前后围着,但各有南北两道宫门通行,宫墙尽头,属洲楚这方有人牵着吊睛白虎缓缓走来。
燕羽衣也不是没有十几个时辰吊着精神的时候,但群臣低声的嗡嗡,好像千万只蚊虫在耳边盘旋,他不赞同东野陵杀人的理由,却忽然明白他为何下手。
终于,这份不耐烦至极的情绪,在严钦出现时,骤然烟消云散。
“椴树蜜!”
燕羽衣眼前一亮,喊道。
这一声,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只见身形魁梧硕大的白虎猛兽,突然挣开安全绳的束缚,发狂似地,直直冲向人群。
众官员瞬间失色,惊叫着四散逃开,两朝言官惊慌失措,将文人墨客风雅之态抛之脑后,狼狈地提着袖袍奔跑。你拉扯我,我拽住你,霎时绊倒大片。
有些脑子跟不上动作的,竟直接朝反方向逃,也就是白虎冲来的地方。
獠面军将东野陵团团围住,韩啸一马当先,持刀亮剑,随时做好与猛虎搏斗的准备。
严钦穿越人潮,快步来到燕羽衣面前,低声伏到燕羽衣耳旁道:“南荣军没进城。”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嗯了声,示意他继续。
“越青那边的答复是,没收到进城的命令,明珰城是皇都,需景飏王的手令。景飏王两日前消失,至今未找回。”
也就是说,萧骋在重要关头凭空消失。
谁会在至关重要的时刻玩失踪。
趁夜偷袭被西凉占领的明珰城,本就是想以奇制胜,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从大宸那边打过来的南荣军可就地打道回府,而越青率领的这支,则里外包围明珰,化妆洲楚的士兵迷惑西凉。
现在大宸明摆着耍赖,定是萧骋的主意。
要想找到南荣军中的萧骋,就好似特地去叫醒装睡的人。
那边,白虎玩够了,终于七扭八拐地朝燕羽衣跑。
这是燕羽衣寄养在别处的军兽,从山林中奄奄一息地抱回来,悉心养了好几年。进入明珰城前,严钦半道拐去接白虎,紧赶慢赶,终于在起兵戈前,将它带了回来。
椴树蜜已经长得很大了,先前燕羽衣还可以抱着它,现在只能叫它趴在脚边。
他俯身轻轻抚摸椴树蜜的残缺一角耳朵耳朵,沉声道:“萧骋想看朝内争斗而已,我也没指望他能力挽狂澜。”
带来的暗卫近三百人,这是燕氏被灭门后,仅存的所有。
包围皇宫,处于外围的军士,皆为所属将军府门下,各地将领调拨而来的精锐。
统共两千人,却要面对驻扎城周,共计上万的獠面军。
东野侯府调兵即至,双方交恶,死伤在所难免。
椴树蜜被燕羽衣摸得高兴,扑通倒地,重量带起一地灰尘,露出柔软的肚皮滚来滚去。
严钦:“属下进宫前探查过,侯府虽有调兵,但却将人都调去并不紧要的关卡,看似忙碌,实则按兵不动,并未做具体安排。”
燕羽衣捧起椴树蜜的爪子,按了按它坚硬却又有些柔软的肉垫,透过白虎那双眼睛,看到自己的轮廓。
心中当下已有了决断。
“将殿中的太子殿下请出来吧。”
严钦:“不等计官仪大人吗。”
按照约定,计官仪应当在双方对峙之时,将唯剩半口残气的澹台成迢请出来,当众宣布即位,并禅让给澹台成玖。
但现在,情况有变,恐怕等不了那么多了。
与侯府胜负未分,想必萧骋很难出现。
双方两败俱伤,或是胜利倾向谁时,这位坐山观虎斗的王爷,才会跑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选择侯府,或是将军府,对他而言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毕竟燕羽衣虽知晓萧骋与西凉似乎有怨,但若建立在,他也参与当初那场攻城的猜想,或许东野侯府也可以成为他的合作伙伴。
视线范围内,东野陵倾耳听什么人说话,而后缓缓起身,整理沾染灰尘的袖袍。
獠面军在韩啸的安排下,朝金殿方向露出尖刀。
“就算东野陵杀了澹台成玖也无所谓。”
既然严钦出现,对方军中也必然有消息传回。杀不死洲楚已是板上钉钉,今日便得在皇宫分出胜负,战胜者,可得西洲未来主导政权。
日出东方,第一缕晨光斜斜落在“光明正大”金匾之上。
燕羽衣迈过门槛,长剑出鞘的刹那,数道狂风朝广场正中涌去,紧随其后的,是密匝匝出现在墙头,殿前,五脊六兽之间,身着劲装的暗卫。
萧骋不在乎燕羽衣的性命,而燕羽衣也并不看重乎澹台成玖的性命,就像带走澹台成玖那天,少年人听闻自己即将亲历纷争,面露惧色后的退却那般。
他们三个人,似乎都没选择绝对的,对待彼此的信任。
澹台成玖是萧骋选来的皇帝,即便他真有皇族血脉,身怀治国之道的本事,燕羽衣也绝不会让一个经手大宸的人,接管整个西洲。
因此,他还专程为萧骋准备了另外的惊喜。
西凉那边,武将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聚在东野侯府附近。
燕羽衣甩了甩手,捏动僵硬的脖颈,扫视全场,挑衅道:“你们谁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