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的路上,萧骋提前解开手铐,燕羽衣前头走,他在后边跟着。
走到一半,燕羽衣忽然回头,冲萧骋伸出双手,淡道:“真不再铐着吗。”
他真不怕他立即冲回去杀人吗。
萧骋点点头,走到燕羽衣面前抓住他腰间的玉佩说:“这样。”
算是铐住了。
“……”
从城门归来的百姓从他身边经过,燕羽衣凝滞半秒,没说话,只是看着萧骋握玉佩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神。
“合作的条件是什么。”
他轻轻说。
萧骋距离燕羽衣半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茱提的十座矿场。”
“那是西凉的地盘。”燕羽衣说。
“没关系,你可以拿到后送给我。”
“还有呢。”
“新君登基,萧稚做太后。”
燕羽衣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太后?”
景飏王来大宸的目的之一不就是接五公主回京吗,为什么让她继续独留异国他乡。
等等,如今太子生死未卜,多半活不了,明珰城里皇族被屠戮殆尽,自然要从残余宗室选拔。西凉人动作那么快,与澹台皇族血脉相连,挨上挨不上的都得被杀。
“自古皇帝民间留情,萧稚要做太后。”萧骋瞳孔在黑夜中泛光,胸有成竹道。
既能如此笃定,想必事多半已成。燕羽衣蹙眉,萧骋这幅应算尽算的态度,吃准了他下一步会问什么,每个节点都在按照他既定的方向行走,包括现在。
萧骋唇角上扬,好脾气道:“时间尚可,慢慢想。”
瞧,他甚至给人思考的余地,燕羽衣扯了扯嘴角,没再答他。
没有从伤痛中剥离的情况下,容易冲动行事,与大宸的合作板上钉钉,剩下的便是来回拉扯条件。
燕羽衣猜测,大宸皇帝应该没有确定真正的置换条件,亦或者还在观望,现在这一切都是萧骋自己的决定。
毕竟景飏王有那个实力。
思及此,燕羽衣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萧骋。
萧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忽道:“憋什么坏心眼算计本王。”
“没有。”燕羽衣摆手,若无其事催促道:“回了,快点。”
攻打西凉,多半借用边境军的战力,那么极有可能是南荣王府承接此事,皇帝调令及至,大军才能前进。
也就是说现在拖着萧骋,越过他直接派人前去寻找大宸皇帝,才是最佳方案。
这世上再亲密的关系,也抵不过钱权二字。
前者利欲熏心,后者只手遮天,萧骋现今所有,大多拜潮景帝恩赐。皇帝要他权势冠压群雄,也能令他作阶下囚。
从被抓进地牢起,每一步都在顺着萧骋希冀的方向而去,严丝合缝地扣动关乎于洲楚存亡的每条底线,令燕羽衣坠入最险境,唯有指望那最荒唐的交易,它是稻草,更是点燃整个西洲的火线。
茱提,那里汇集整个西洲最丰富的矿产资源,洲楚想从中分杯羹,也得被西凉跳起来打破头,何况大宸人。
西凉远比洲楚好斗,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疯子发疯,激动起来连自己都杀,何况是茱提那些地头蛇,有钱有闲,私藏精兵。
想到这,燕羽衣不由得眯眼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既然萧骋想要,那便将此等硬钉子送给他,磕得头破血流也怨不得他人。
风恰巧掀起面帘,笑容精准地尽收萧骋眼底。
萧骋沉默片刻,表情略有些一言难尽,隐约觉得燕羽衣确实憋着坏水,或者即将有什么为他精心准备的坑放在那,等待他跳下去。
“你家刚死了人,就这么高兴吗。”他说。
燕羽衣低着头重复几遍萧骋的话,残留的笑意仍淡淡漾在唇边,语气却冷了下去,神志从未有过比现在还清醒的时刻。
“是。”
“我疯了。”
疯到至亲被砍头时无力地哭,离开刑场回客栈时笑,躺在厢房大快朵颐填饱肚子后,顶着萧骋惊诧的目光倒头就睡。
睡得天昏地暗,睁眼醒来难辨几时几刻。
天高云阔,月明星稀。
燕羽衣整个人浸泡在浓郁夜色中,肩膀耷拉着,意识完全放空,直至街边打更呼喊着天干物燥,才闭眼揉了揉发昏的眉心。
再睁开,瞳底清澈。
“呼。”
燕羽衣安静地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推开隔门,想看看萧骋是醒是睡。
他双手贴着木框,屏息谨慎地移动隔门,一丝声也不漏,直至远处属于萧骋的床榻尽收眼底,燕羽衣愣了愣,旋即唰地大力推门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床榻空空如也,萧骋没在他该在的地方。
白日剩下的绷带还摆在藤架前的角柜上,燕羽衣走回去解开里衣重新固定伤口,再三确定伤口不会在大幅度运动中撕裂更深后,单手撑着窗棂,纵深向街对角的屋顶飞跃。
被萧骋监视这么久,忽然睁眼瞧不见,一时倒还有点不习惯。
敖城属于洲楚势力范围,没人比燕羽衣更熟悉。
当地建筑普遍不高,以低矮聚气为主,再繁华的酒楼也只修至四层封顶,街巷却因最初规划不周,出入口设计得细碎凌乱。
燕羽衣踩着屋脊避过无树杈遮挡之处,沉默且熟练地穿过街头巷尾,像暗夜潜行的猫,轻巧降落,最终抵达一处不起眼,藏在窄街深处的染坊。
确认无人跟踪后,燕羽衣抬手有节奏地轻敲五声,然后心中从一默数至三十,再度敲响。
这次是五的倍数。
吱呀——
敲门声落,距离正门三米,进出车马的侧道小门忽然开了,身着黑色夜行衣的魁梧男人跪地行礼,沉声:“少主。”
这是燕氏培养的死士。
燕羽衣捋直褶皱的袖口,抬脚向小门走去,经过死士时顺手将他脑后束发的银簪抽走,并将自己头顶的,镶着玛瑙的玉簪丢给他。
男人披头散发,双手捧起玉簪道:“谢少主赏。”
燕羽衣边走边将长发重新盘好,玉簪是萧骋的东西,他不喜欢。
“本家什么情况。”
染坊内部联通着地下隧道,从柴房旁的那口枯井入,燕羽衣走到井旁。
死士迅速跟上,动手打开隐藏在水槽中的机关,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般的震声,枯井被挪开,露出一条延伸入更彻底的黑暗的隧道。
“回少主,染坊据点奉命执行截取经过敖城的西凉书信,明珰城事发后,属下等并未收到调令。族中规矩,严禁私自擅离岗位,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在我之前,还有没有人来染坊。”
“有。”死士率先进入隧道,并点燃两壁石槽火把。
火焰顺着火把烧向凹槽的火油,机关启动,火线瞬间延伸至尽头拐角。
死士:“从明珰城里逃出来些族人,属下确认身份后将他们关在水牢里。”
燕羽衣挑眉:“哦?”
“少主恕罪,明珰城事出突然,族中防御一向严备,属下猜测恐怕是混入了什么人泄露机密。”
“你是说他们之中有叛徒?”
“属下惶恐,只是猜测。”
燕羽衣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死士。
他在府中与死士打交道的时间不多,通常死士由专门管理刺客的副将管理,染坊只是极小一处据点,甚至日常值守的死士不过两名。
这种等阶的死士,恐怕到死都接触不到校尉级别以上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
“严钦。”
严钦不卑不亢道。
无论从燕氏成员是否叛变,若遇着,总要拷问一番,搞清楚那日将军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堂堂将军府,竟被敌人一击即破,多年苦心经营的防御化作浮沫,令人心惊。
通道尽头设有石门,严钦使用钥匙启动机关,机关带动石门缓缓向两旁退去,露出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穴。
洞穴几乎将染坊地下挖空,甚至像模像样修建了几座木屋。
严钦指着前几间介绍道:“这几间存放各地往来周转密信,人都在最远的那间石屋中看押。”
“有纸笔吗。”燕羽衣问。
严钦点头:“有。”
“这里就你一个?另外值守的死士呢。”燕羽衣又问。
“我们轮流看守,属下方才与他完成接替。”
燕羽衣问一句,严钦答一句,也不多说。
将军府家大业大,才华横溢的族人毕竟在少数,更多的是待在家中靠着族内分发的月钱过活。
燕羽衣向来对好吃懒做嗤之以鼻,何况也见过这些人外出惹事,回头哭天喊地地来本家,乞求家主为他们解决麻烦,并狠狠讹上一笔,继续过逍遥日子。
木屋分天地人三阶,天字号皇字当头,属朝廷机密要闻。燕羽衣命严钦取来关于西凉近三月密函,坐在石阶大略翻了几封,直至远处传来几声混合着男女老少的哀嚎。
“他们经常这样吗。”燕羽衣问。
严钦将写有“天字五号信”打开,放在燕羽衣面前:“这样大多是饿了,不过没有到饭点,一般不给他们吃。”
有求必应是燕家人,叫天天不应,按时按点放饭如厕是犯人,燕羽衣没忍住笑出声来,还真严格按照羁押犯人的流程。
如此恪守规矩,怪不得只是围绕这小小据点转悠。
“明日过后,便将他们都放了吧。”燕羽衣想了想,缓慢道:“没有掌握重要情报的族人,不会对洲楚造成影响,反倒是西凉人,太久未追踪到我的消息,恐怕会对朝中支持洲楚的官员们下手。”
“少主的意思是,故意放他们出去散播谣言?”严钦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珰城的火烧得那样大,燕羽衣带太子出逃的消息传遍各州郡县。萧骋打着时间差游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迟早会被西凉人做掉。
“但……”严钦顿了顿,面露难色。
“我也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顾虑尽可说出来。”
得到允准,严钦短暂地准备了下措辞,说:“现下东野侯府全城搜捕,毕竟是本家族亲,就算不接触核心机密,被抓到也难逃一死。”
燕羽衣提笔往空白信封写了六个字:南荣王亲启。
“你是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护国将军府中有叛徒。”
“这个时候谁还活着,谁便是叛徒。”
余音绕耳,严钦脸色骤变,猛地跪倒认真且惶恐:“属下对家族一片忠心,若无家主,属下幼时便得冻死街头,属下愿意将此身全部献给家族!”
“你明日离开西洲。”燕羽衣手背半抵着侧脸,左腿搭在右腿腿面,鞋尖自然翘起,轻轻摇晃两下,淡道。
“求少主别赶属下走!”严钦声音颤抖。
燕羽衣好笑道:“哪里说要赶你走?死士明令禁止揣度主人心意,我方才问你话,不答得很好吗。”
“少主恕罪,属下……”
“行了。”
燕羽衣起身,顺带将信封递给严钦,并将他扶起。
“我要你送信去大宸,有人认得我的字,所以这信必须你来写。”
严钦面露喜色,立即跑进木屋取出信纸,燕羽衣示意严钦坐着写,斟酌片刻开口道。
“西洲内战不休,西凉正式向洲楚宣战,燕氏一族已于此信所写之日被西凉屠戮殆尽,洲楚太子仁善,又及兵马不敌西凉,朝中种种已非昨日。”
“还望大宸相助一二,至于代价,洲楚皆可接受。”
与其被萧骋左右,和潮景帝交易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南荣王府,一份直接送达京城,谁先回话便找谁谈判。
南荣王府固然忠心耿耿,却始终与皇室隔阂甚深,能挑起南荣王府叛逆大宸的野心,倒也算一箭双雕。若不能,也没什么损失,无非是王府与皇帝商议如何谈判,携兵支援。
严钦落笔飞快,写至最后半个字时,忽地记起了什么。
“少主,近些年属下截获不少西凉与大宸朝廷官员勾结的信件,最近一封是他们预谋联合大宸境内秀州当地宗祠造反,不知这些是否能成为与他们交易的筹码。”
燕羽衣倒是从家主那里听说过这事,不过家主愿意坐山观虎斗,他便并未上心多少。
“我们有多少。”他问。
严钦比划:“信只有一个妆匣那么点。”
“但其中牵涉证据颇多,仔细查的话,可能会牵扯大批商人官吏落马。”
燕羽衣沉思道:“交易时再拿出来谈判更好,先不要写进去。”
他目光投向关押族亲的水牢,呼喊声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今夜将失效机密全部烧毁,只带走我们需要的,将族人们放出去后,想必染坊很快便会查封。”
“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都得联系其余未暴露的死士,至少组织五十人以上的队伍随时待命。”
“放弃敖城?”严钦问。
“对,放弃敖城。”
话说得轻松,胸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忽然而至,燕羽衣只好尽力笑笑,勉强让自己不那么失落。
“但我们会杀回来。”他又坚定道。
染坊完好无损已是意外之喜,燕羽衣也不敢再奢求还有别的什么。
与严钦仔细盘对后,也是时候离开,也不知萧骋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在。
严钦送燕羽衣至隧道外,临末望着燕羽衣欲言又止。
燕羽衣:“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便问吧。”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他大概都会在萧骋的监视下,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本家部众。
严钦喉头滚动,说:“按规矩,家主阵亡,少主即刻继位。”
“属下现在应该称少主为家主。”
是么,燕羽衣眼皮微颤,从前的自己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以这般境况继任家主。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继任家主。
固然被称作少主,但他始终觉得,家主会永远屹立在那,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家主注视着,直至永远。
天塌了有高子顶着,家主便是那座高山。
出了染坊,燕羽衣忽闻天边已隐约泛光,仰头恍惚了一瞬,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延原路返回,加快脚步穿过十字街口,百米外突然传来凌乱的马蹄声,燕羽衣脸色微变,没来得及反应,不知何处突然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最近的小巷中拖去。
燕羽衣奋力挣扎,正欲动手,耳旁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
萧骋气喘吁吁,沉声道:“是我。”
“……”
燕羽衣眨了眨眼,偏过头,看清对方的脸。
嗯???
萧骋面色阴郁,咬牙切齿:“好巧啊,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