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府议事厅。
厅内乌泱泱地以严渡为首,坐了一圈,品阶稍低的,平时根本见不上严渡的面,但今日也被叫来了。这里没有位子给他们,只好肩挨着肩,你看我我看你地噤声,小心翼翼地低头呆立着。
燕氏战败,燕羽衣阵亡,大宸占领数城。
西凉与洲楚的斥候同时抵达,双方收到消息的时间差不多。若是从前,朝内必然争吵不断,互相推卸责任,但以近日皇帝雷厉风行诛百官的态度,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朝臣冲锋陷阵,争辩与摩擦便无法发生。
“少主,如今这群言官龟缩家中,属下敲门去找,竟称病不肯露面。”
燕留坐在严渡左手边,单手端着茶,沉声:“方培瑾那个女人……”
严渡目光轻飘飘落在燕留身上,倏而又挪开,抬脚走到袅袅腾升青烟的香炉前,伸出手放在炉顶不远的位置晃了晃。
香味随着他的指尖腾升,直至他眼睛被熏得不由得眨了眨,淡道:“燕羽衣阵亡,你们这群姓燕的也不掉几滴眼泪,转眼带着所有人离开祖宅,来我这寻求庇护。”
“少主,燕羽衣他——”燕留皱眉,解释脱口而出,却再度被严渡打断。
这是严渡第二次打断他的话头。
男人凌厉的眉峰一挑,顺手解开围在肩头的氅衣,单手勾着抛给身边副将,偏头纳罕道:“收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为我做事,这声少主本官还真是担当不起。”
“况且,从将军府的角度来看,你们算是逃兵,俘虏,主亡降臣。若我做皇帝,你们便得是前朝余孽。”
闻言,燕留脸色微变,在严渡的凝目下,握着茶盏的手莫名一抖,杯碟径直从掌中滚落。
咔啦——
触地瞬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男人说话轻声细语,却字字沉重地落在地上,很难不叫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杀机。那是种有别于燕羽衣所展露的锋利的威胁,裹挟着某种阴恻恻的死亡的意味。
厅内众人原本只是听着严渡与燕留阴阳怪气,但当“皇帝”二字从严渡口中滚出,皆是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露出或震惊,或畏惧的表情,原本昏沉的气氛顿时点燃。
在场有跟着严渡从燕氏少主转变为严渡的下属,大多数都是他作为严渡时所收服的心腹,再然后,便有最近燕留带过来的一批燕氏门生,早就因燕羽衣拒绝提拔而意欲反抗,没等动作,燕羽衣遣人散去了他们手中钱财,通通送往庄子中居住。
名为休养,实则软禁。
燕羽衣对老幼妇孺挺好,一应衣食照旧,但对这群青壮年的打击不小。
先是收了分支各自掌家的权力,将名下铺子的一应账目通通收走,名为查账,实则充盈国库,全部化作粮食救济农户,一副明显不叫人赚钱的态度。
燕氏世代从军,但热血男儿终究是少数,都只是想要 在朝廷以燕氏的地位某个差事即可。
至于那所谓的为西洲征战,也仅仅只是居住在明珰城这一脉更在意。
当手中的权势被尽数收回,享受多年的荣华顷刻烟消云散,再尸位素餐的人,也被激起造反之意,拥护新的家主,重新建立当年所谓的“默认秩序”。
谁都看得出燕羽衣身先士卒,想要澹台成玖踩着他的脊背登上至尊之位,成为西洲真正的皇帝。
朝臣做到燕羽衣这个份上,也是普天之下史料记载的独一份了。
严渡绕过地面的狼藉,抬脚走到燕留面前,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直跟随着他缓缓移动的目光,他随手向腰后一抹。
薄刃闪烁,刺目的光于此袭来,霎时令燕留下意识闭起眼睛,并做了个用手背捂眼的动作。
“……”
严渡的动作也很快,掌中匕首径直朝着燕留的眼皮而去,但中途到底还是稍微顿了下,只是割破他的手掌。
匕首太锋利了,起初那几秒甚至没有流血,皮肉仍旧是闭合的,随后才在对方的动作中乍然断裂开来。
鲜红的血液与燕留的失声前后响起,燕留作为主掌燕家内部事宜,自然养得身娇肉贵,哪里挨得了严渡这不带分毫感情的一刀。
他斥道:“严渡!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
“我可是你的长辈!”
“疯?”
匕首光可鉴人,严渡用它晃了晃自己的脸,嗤笑道:“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也不喜欢长得丑的人。”
“更讨厌中途跑来投降的酒囊饭袋。”
“很不幸。”
男人语气染上缕缕悲悯,可惜道:“你三占其三,简直是罪无可赦。”
燕留阴沉着脸,明显是想要说什么,但严渡再度将目光落在他那只受伤的手时,他还是选择尽量以心平气和商议的态度同严渡交流。
“今日既然将军让我等入得了此门,必然还是留有余地。若此伤能够令将军解气,自然,再多几刀也无妨。”
说着,他抬起另外那只完好的手,摊开,递到严渡眼下。
严渡根本不吃他这套,冷笑着讽刺:“燕氏向来以洲楚为尊,承的也是洲楚皇室的情。如今燕羽衣一死,燕留,你却带着半个燕氏想要来投靠西凉?”
燕留张嘴:“西——”
“西凉?怎么,严大人除了我东野侯府,今日还有别的客人吗。”
倏地,一道清冽柔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裹着湖色氅衣的男人孤身独入厅堂,手中还拎着一提糕点。
脚步不疾不徐,丝毫未在意此刻几近凝固的气氛。
东野陵穿过众人,径直走到燕留面前,迟疑地看了看燕留,再转而冲严渡咦了声,好奇道:“是我来的时候不对么?”
严渡皮笑肉不笑,嗤道:“看来只要是有人抢侯府的生意,长公子都会从天而降。”
“不。”东野陵闻言轻轻摇摇头,收敛面部温和表情,掀起眼皮淡道:“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已经将他处理,该是我们谈事情的时候了。”
“燕羽衣。”
东野陵顿了顿,转而无奈地勾唇笑起来:“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你。”
严渡抚掌,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燕留就夹在他们两步之内的缝隙中,毫不费力地同时将他们收入眼中。
“尽快处理吧。”
东野陵将糕点放进严渡手中,边往出走边说:“给你带的。”
严渡有些意外,问:“我不吃这些。”
“你弟弟喜欢。”东野陵停下脚步,左脚在外,右脚抵着门槛,回头答他:“燕将军,你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喜欢吃糕饼吗?”
“……”严渡没想到东野陵会着重强调这种于当下无关紧要之事。
东野陵颇为无奈,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严渡。”他又换回了严渡现在的名字。
“你记得为他杀人报仇,怎么就不记得他喜欢什么呢。就连我这与他并无多少交情的,都看得出他甚嗜甜食,怎么只有你蒙在鼓里,像是今日方才知晓。”
“有此时间用来处理无关紧要之人,倒不如商议如何夺回铃铃峡,或者。”
青年伸出食指,抵在唇旁淡淡笑起来:“夺了明珰城,自己做皇帝。”
肃风凛冽,余音被拔地而起的狂风撕得粉碎,严渡笑意逐渐消散,缓缓转头看向燕留。
燕留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
……
铃铃峡浓郁夜色无法掩盖风沙的呼啸,月明星稀,偶尔有厚重云层遮挡,四下黑暗之际,身着鲜艳红衣的曼妙女人手持胡琴,缓缓在围绕着篝火落座的客人们面前行礼,转而熟稔地走向距离她最远的那个客座。
而客座之上的客人,在女人席地而坐拨动琴弦之际,解开了他的伪装。
青年面色略有苍白,心情却不错,噙着笑意歪了歪头,提起酒壶微晃:“好久没来这里听曲,这里的生意还好吧。”
涂老板捻住琴弦,失笑道:“将军每逢大战,便要到我这听一曲杀神赋,两三年没来,以为将军已经不做杀神,改做活菩萨了呢。”
燕羽衣失笑,声音极轻:“今日不听杀神赋,做个思乡的曲子罢。”
“如今西凉人要挟天子逼宫,封锁整个明珰,高嘉礼高将军于城外率兵对峙当初的燕氏家主”
“燕将军却在我这听什么思乡曲,若再迟一步,当真日后是要夜夜思乡。”
徐老板这话说得简洁也无情。
灯火摇曳,燕羽衣今日喝了些酒,神色眉眼比平时松散,他用手掌托着下巴,手肘放在腿上。
青年眼睫浓密纤长,微微眨动,像是蝴蝶煽动翅膀。
“……”燕羽衣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但坐在隔壁的大宸人却冷不防地开口道:“就弹杀神赋。”
燕羽衣目前这个姿势保持很久,凝神听着篝火噼里啪啦火花微爆的声音,直至小指都麻得没有知觉,才叹息道:“杀神赋太凶了,不适合现在的我。”
“我现在是敌人的俘虏,洲楚的死人,在这个世上已经挂了咽气名头的罪臣。”
萧骋起身走到燕羽衣面前,挨着他的肩膀坐下,从他手中抽走盛满冰冷美酒的陶碗。也没丢,他就着这口直接仰头喝光,将他那份茶水摆在燕羽衣面前。
男人轻松道:“是我想听,奏给我听。”
“小羽,我现在是俘虏敌人的敌人,大宸的功臣,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还能再撼动地位的景飏王。”
“徐老板,请奏一曲杀神赋。”他再度对女人欣然道。
燕羽衣:“……”
不炫耀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