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迎接燕羽衣的是上次在宫门口见过的掌事宫女。
萧稚对宫人向来大方,宫女衣着已经能比得上外头富户的大小姐。
燕羽衣对她印象不错,素日对外人没什么表情的面上,也极其浅淡地浮起半缕微笑。
甫一踏入宫门,院中的嬉闹登时扑面而来。有萧稚的,也有……熟悉却令燕羽衣很难立即想得起来的熟悉的音调。
“哥哥!”那声音的主人先燕羽衣一步发觉,半人多高的女孩,提着裙摆快步跑到燕羽衣腿边,径直抱住了她。
整张脸埋在燕羽衣腿面,燕胜雪仰起头,冲燕羽衣眨巴着眼睛:“哥哥!”
“……”
燕羽衣双臂微抬,下颚略收,目光缓缓定格,有些诧异地望着许久未见的燕胜雪。小孩子五岁到十岁这个阶段长得很快,或者说在及笄之前,每年都是一种样子。
忙于政务的缘故,也未燕胜雪的安全,自回明珰后,燕羽衣便再也未见燕胜雪。
“怎么把她接进宫了。”燕羽衣将别在腰间的雷霆剑往后挪了挪,避免撞伤燕胜雪,复而抬眼望向拎着花篮,不知在做什么的萧稚。
萧稚脚步轻快,走到燕羽衣面前,没来得及出声,拂面的风便将她浑身的花香吹散,径直往燕羽衣面颊扑来。
“她哭着闹着想要见你,计官大人没法子,只能趁将军今日进宫,略见见,傍晚就送她离开。”
事情解释得合情合理,萧稚的口条似乎也比先前流利,说话也没那么不达重点。
腰间被软软地抱着,温热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燕羽衣站着没怎么动,过了会,后脊略微发了点汗,才忽然反应过来。
“……近日功课怎样。”开口,说的却是世上枯燥至极的东西。
当然,燕羽衣没照顾过燕胜雪,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什么,厌恶哪种,只能凭着自己的印象,大略估摸她如今的功课该学到哪里。
燕胜雪眨巴着大眼睛,支支吾吾了会,格外欢快的对兄长说:“没有,什么都没有。小雪学不会那些之乎者也,仪师父天天气得睡不着。”
什么?燕羽衣诧异地挑眉。
什么仪师父?
“拜计官仪为师?”他眯起眼,脚步后撤,单膝跪地面对燕胜雪,让他们能保持始终平视的角度。
燕胜雪再度搂住燕羽衣的脖颈,将他当小山似地攀爬,想要钻进他怀中被他抱着。
萧稚哎了声,挂念燕羽衣身体:“你身上的伤。”
“无碍。”燕羽衣一把抱起燕胜雪,掂了掂小妹的体重,不由得抿唇笑起来:“连我都拿计官仪没办法,他怎么舍得教小雪。”
“……其实那件事,计官大人知晓并非你的错,况且祸及家人也并非君子所为,小雪一个人待在府里不哭不闹。”
萧稚低头用手指碰了碰燕胜雪的脸颊,细长的眉梢轻轻挑起,蹙了蹙,而后冲燕羽衣绽开笑颜:“大概是他觉得有小雪陪伴,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里,也算是种安慰吧。”
“只是那年送嫁的将军,是你还是严渡呢。”萧稚又问。
“席上刺杀父皇的是将军你吗。”
燕羽衣将燕胜雪交给掌事宫女,直起身:“是。”
“但我没有想过宴会杀了皇帝。”
“你我两国联姻,我是昏了头才会杀萧韫。”燕羽衣重新将雷霆剑摆正,掌心扶着剑柄,淡道:“况且他身边有那么多高手,我根本不可能得手。洲楚一向有与大宸交好的意愿,只是被西凉阻碍多年,并未真正实现而已。”
“洲楚与大宸之间的关系,归根结底乃利益牵扯,我不会因情绪而偏私一人,自然也未必真的愿意将满腔热血交托给大宸人。”
“从前是,现在是,之后更是。”
他看着脸色逐渐有些僵硬地萧稚,长叹一声,淡道:“若没有别的事,臣便先进去了。”
萧稚垂着眼帘,极低地嗯了声。
……
太后所居之处,是整个皇宫最清净的地方。
这里只能听得见风吹落花的声音,鸣鸟掠过的惊扰,掀开层层重叠的纱幔,绕开屏风珠翠垂坠的线帘,地面中央以琉璃镂空,从外引入池水,鱼翔浅底,开天井以引光遁入,鱼鳞般的波光倒映整个朱红色的梁柱,晃得眼前忽明忽暗。
身形略有些削瘦的男人,坐在光的边缘,乘着这道光线,手中是已翻阅大半的书籍。
燕羽衣无声地来到他身后,看了会,才开口说:“兵法。”
哗——
男人又慢悠悠地翻了一页。
混合着流水潺潺,整个室内倒不算空寂。燕羽衣也便乘着萧骋的手,跟着看了几页。
直至男人举累了,才回过头,询问道:“午膳在这么?”
“嗯。”
燕羽衣从萧骋手中抽走兵书,合起来,随手放在小几边缘,绕到他面前,坐在贵妃椅最末的位置坐下。
他和他之间隔着大概一米远,但却是最能看清楚对方的距离。
萧骋的状态比燕羽衣想象中的好不少,他低头从怀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金疮药,放在手中盘玩了会,才冲萧骋晃了晃,浅浅道:“原本想那群太医的药没有我军中的好,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
话音刚落,萧骋便冲燕羽衣伸出手来:“用了才知道哪个有效。”
燕羽衣莞尔,提起垂坠入地的衣摆,起身走到萧骋面前。他很多日没穿骑装,并非公务在身,进宫定会被陛下召见,因此着了正经面圣的服饰。西洲正统接受召见的衣着十分繁琐,尽管近年仍有精简,但还是改不了西洲人热爱珠翠华丽的习惯。
卸去那些繁复,燕羽衣只在衣襟别了竹叶状的翡翠作装饰。
竹叶末端连着金线缠绕的流苏,层叠着至领口,稍一动作,便闪闪地漾起金光,刻印在他的眼底。
萧骋牵起燕羽衣的手,说:“坐。”
燕羽衣想了想,找了个软枕垫在腰后,就着矮凳坐至萧骋身边。他也受过伤,知道什么状态更舒服,萧骋现在明显动一动还是疼的。
只是他这个人太能忍,并不会表露软弱。
即使他那天带他闯出严府,他的脊梁仍挺得笔直。
“我没有想到严渡会对你下手。”他先启齿道。
“以为他还是你先前所了解的那个人吗?”萧骋把玩着药瓶,忽而笑起来:“方才吓萧稚做什么。”
燕羽衣挑眉:“你听见了?”
“很难听不见。”萧骋表情有点无奈。
他打开瓶塞,放在鼻翼下左右晃动,闻了闻。
“你对他的了解,全凭燕氏家主的角度,他已并非当年的那个人,怎么会按照你的思维方式行事。”
燕羽衣极少与萧骋谈及从前。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目光未及之处,兄长究竟做了些什么,只好待人接物说话方式模棱两可,凭着对方的语气揣度态度。
骤然被他知晓,他也不晓得如何面对他。
“我只了解,那年在驿站见过的是你,关在折露集里的是你即可,世上这么多未解之谜,并不需要全部清楚,也可度过余生。”
萧骋仿佛看懂了燕羽衣的沉默,随手拨弄他胸前的碧绿装饰:“我答应你,回大宸。”
“——可是。”燕羽衣瞳孔微缩,连忙问。
“没有可是,不仅仅是为了你。”萧骋打断燕羽衣,同时勉强向他伸出手,托住他的脸。
男人目光专注深邃,沉声道:“严渡告诉我,若我放弃整个商会,将整个狸州交给他,并且传递洲楚情报,他便会保你一命,但我想……如果我同意,大概再见面后,我们只会再次争吵。”
“你不愿放弃洲楚……但当时我真的想过,为了你能活着,放弃整个洲楚与他交换。等到你真正自由,再帮你将洲楚拿回来。”
“小羽,说实话。”
萧骋面露苦涩,却还是对燕羽衣弯眸笑了下。
燕羽衣心脏瞬间漏跳一拍,忽然紧张地抓住萧骋的手。
“萧骋!”
“整个天下对我而言,其实并非什么必须得到的东西。但若这就是束缚你自由的枷锁,那么便去吧。”
“去做你想做的。”
生在皇家的萧稚被牺牲,落于将军府的明珠也要入皇族,享受万户的将军必须上战场,为朝廷而生的王爷也得有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会在这场灾难中得到幸免。
好在燕羽衣并非大宸的敌人,他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
“春粮的交易我会去谈,但相应的,皇兄索要什么,交换何种地步,我不会插手。”萧骋道:“狸州的商会是母后最后所留,我不能全部给你,小羽,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燕羽衣胸腔钝痛,阵阵涟漪扩散至四肢百骸。
其实萧骋本不必做这么多,他们都是生在政治中的物品,萧骋能够答应他,已经是与各方周旋,再三考量后的结果。
如果他们并非两国,而是一家,选择也不会变得这么艰难。
他必须守护大宸的子民的利益,燕羽衣身为西洲的世家,天然便是与景飏王对立,能走到今天这步,全是萧骋让步。
喉头滚动,燕羽衣眼眶微红,他说不出话,怕开口就哽咽。
肩膀止不住地发颤,只得捧住萧骋伤痕累累结痂的手,闭眼,埋进他的掌心。
半晌,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变得比先前更精神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的语调仿佛有种魔力,安抚着燕羽衣震颤的心。
“小羽,这次被他引入陷阱是我故意。”
“不必自责。”
“我虽受伤,却也找到了秘密。”
“不是么。”
“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