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比问第一个是谁的问题更重要的,其实是萧骋对钱庄的发难。
他并不满足于单纯炸掉钱庄,专程来疏音楼或许是想派人在路上将西凉人尽数除去。
但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除了被暴露的风险更大之外,难不成还有什么隐藏的缘由自己没猜出来?
燕羽衣脑内思量不断,问出来的话险些咬了舌头。
他问萧骋,第一个是谁。
萧骋明显也未料到,愣怔片刻,手指从燕羽衣耳廓拂过,闷声笑道:“猜猜看。”
他指着远处堆放在墙角的木匣,那是他们从噙水街铺子取来的东西:“猜对了,里边的东西便都归你。”
燕羽衣抿唇,他和萧骋离开敖城那日,途中萧骋曾骂他不敬重死亡。
随即开口道:“殿下说我不敬重死亡,那么你的敬重呢,恐怕也只是敬重自己性命珍贵。”
萧骋这种人,面上表现得吊儿郎当纨绔放纵,一掷千金只为自个畅快,实则手底下的动作从来都没停过。
他杀了那些企图从他手中挖走金银的商贾,更要做“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的手段,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贪财吗。
之前燕羽衣不确定,但现在,源源不断的轰鸣几乎震得他耳朵隐隐作痛,整个疏音楼回荡的紧张气氛,慌乱未殆的脚步声提醒他,萧骋如此冷酷,或许是他恨极了西凉人。
景飏王与西凉有仇。
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要平均地将愤怒宣泄给每个流淌着西凉血液的人。
抵达狸州至今,每一步似乎都为西凉人精准地填埋陷阱,举止行为甚至可以用偏执这两个字来形容。
萧骋自己会不明白吗。
恐怕他正在等待被发觉,被赞成,最后顺理成章地利用大宸与西洲之间的交易,直接达成自己私心且隐晦执念。
没能得到萧骋回应,燕羽衣重复道:“萧骋,你究竟敬重的是谁的死亡。”
对他人性命不屑一顾,却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这算是敬重死亡吗。
他的对权柄与富贵简直傲慢到了极点,每一口呼吸都在贪婪地索要着他人或无私,或被迫的奉献。
萧骋呼吸微钝,脸色难以抑制地变了又变,惯常的游刃有余在此刻化为乌有,最终在燕羽衣并不算质问的语气中败下阵来,无奈却也嫌弃地笑道:“和聪明人相处真难。”
“和喜怒无常的人也是。”燕羽衣道,“现在我已经见识了殿下对西凉人的手段,也相信我们之间的合作暂时可靠,但我要句实话。”
萧骋爽快道:“可以。”
燕羽衣:“洲楚夺回明珰城后,你想要西凉得到什么下场。”
“本王要他们彻底消失。”
“办不到。”燕羽衣干脆道。
西凉与洲楚密不可分,就算届时洲楚一手遮天,将西凉彻底湮灭也是天方夜谭级别的难度。
萧骋显然明白这不可能,退而求其次道:“那便将西凉的财富分本王一半吧。”
“只是一半?”燕羽衣有点不太相信萧骋。
萧骋改口:“全部。”
燕羽衣点点头,不答应也不拒绝:“好,我会考虑的。”
考虑归考虑,没写白纸黑字签字画押都不作数。
他们同时噤言,眼神稍对上便一触即离,像是默契地在与对方较什么没必要的劲。
呼吸收紧放松,燕羽衣顺着萧骋臂膀青筋逐渐向更远处探去。
薄薄皮肤覆盖的突出的腕骨,鲜活跳动的脉搏,根根分明的指骨。
他们十指缠绵,燕羽衣掌心抵着明显的凸痕,北风放肆,额前细密的汗珠被吹干的刹那,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头皮绷得生疼。
他举起萧骋的手仔细观察。
这是双练过武却许久未碰刀剑的手。
燕羽衣能够确定的是,萧骋有能力而搁置,他似乎不是个喜欢主动动用武力的人,或者说……他喜欢令他人浴血,而自己则远远鼓掌旁观。
贯穿伤在他身上显然留下了更深刻的痕迹,乘着摇曳的烛光,燕羽衣偏头一遍遍地仔细观察,直至听到萧骋说:“好看吗。”
“为什么不用药。”燕羽衣问。
这个人应该是极其在乎自身容貌的性格,为何偏偏留下这道伤,却叫他时刻搽抹药膏避免留疤呢。
“药你用了吗。”萧骋反过来问燕羽衣,也不给他看他的手了。
“嗯。”燕羽衣点点头,旋即感受到肩头拂过温热,萧骋的鼻尖像羽毛般蜻蜓点水,似乎是在嗅什么。
很快,萧骋顺势埋在燕羽衣怀中,狠狠吸了口气。
这段时间燕羽衣几乎被各种名贵药材包围,浑身是被浸透了的,泛着苦涩的清香。
萧骋说:“的确是在好好搽药。”
“你呢。”燕羽衣问。
萧骋仰头,看着燕羽衣明亮的双眼,忍不住笑道:“药只有一份,送你了。”
什么一份?燕羽衣愣怔,随即问道:“你不在乎吗。”
或许是因为他们此刻亲密无间,燕羽衣的精神比平时缓和,眉眼轮廓更柔软。
萧骋情不自禁地拂过燕羽衣的长发,在燕羽衣微红的耳垂摆弄片刻,伴随着卡扣啪嗒一声响。
他流连在燕羽衣脸侧的手终于放下,眼眸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透过天际垂坠的雪幕,声音沙哑:“燕羽衣,有没有人说过你戴耳坠很好看。”
燕羽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玉石特有的温润触感,一排三串。
西洲男女都有佩戴耳饰的习惯,为了显得自己特别,燕羽衣特地左右各打了三个耳洞,在明珰城的家中,他有足足五个装满耳饰,用象牙牛犀装饰的缂丝檀木匣。
匣子是母亲的陪嫁,也仅仅只有那些匣子是特别属于燕羽衣的东西。
想到这,燕羽衣垂下眼睑,说:“我一直都知道。”
“没有这么自己夸自己的。”萧骋闻言沉沉笑出声,顺手又拨弄了下耳坠。
啪嗒——
啪嗒——
啪嗒——
耳坠发出的声音类似春日第一缕春雨从天而降,敲打尘封寒冬的坚硬。
“本王送了你东西,有没有什么回礼。”
燕羽衣已经习惯了萧骋讨价还价,问:“你想要什么。”
“家主。”萧骋话说一半,忽然直起腰,将燕羽衣从厚重的衣物中挖出来,抱着他,抬脚向里走了几步。
萧骋很尽职尽责,燕羽衣药效已经完全散去了,舒适后被过渡的疲惫令他很难打起精神。
双腿悬空晃荡,他没被人这么抱过,难以适应地动了动,却也没有说什么。
萧骋寻了个更亮的地方,道:“本王没有见过恋家的将军,燕氏少主征战八方,竟然对自己的父亲如此依赖,他不是很早便退位让贤,为你铺好路了吗。”
“没有他我一样能够辅佐皇帝,这是不该有的必要。”燕羽衣轻声。
为何燕家的少主登场,家主便一定得落幕呢,这不公平。
家主也是少年成长而来,为何非得在最辉煌的时刻,将拥有的一切拱手让人。
我想要的会自己的争取,燕羽衣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呐喊,却只敢在无人之处释放。
“我……只是觉得,将军之位不值得。”
燕羽衣喉头滚动:“练剑练到吐血,伏案学至昏厥,到头来却要在鼎盛之时退位让贤,萧骋,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萧骋:“本王没有想过做皇帝,如果他也拒绝承继世家,自然不必受此苦痛。”
“不。”燕羽衣摇头。
“萧骋,有些人是没有选择的。”
“你有吗。”萧骋问。
描摹金凤的红烛燃尽,烛芯躺在鲜艳滚烫的蜡水中,迸起最后的火花。
燕羽衣忍不住轻叹,眸光暗淡,唇齿苦涩:“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性格中残留那么些许属于母亲的逆来顺受,在被那个身躯伟岸,扛起整个燕氏的男人的庇佑下,忍不住想要成为他时,选择了被动地承受所有本不该被接纳的情绪。
除了将此身全部献给洲楚,誓死守护皇室外,燕羽衣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亦或者,洲楚便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原本是想试探萧骋,现在却变成了他的自我剖白,是因为对方比自己多活几年,所以才游刃有余吗。
“燕羽衣。”
“嗯?”
“从来不会做赔本生意的人,忽然送给死对头珍馐美味,你猜他是在食物里下了毒,还是有求于人。”
萧骋趁燕羽衣恍惚,忽然抽身离开,径直走到净手盆旁清洗,随口道:“说吧,想要什么。”
男人脊背线条流畅,还有几道明显的红痕,燕羽衣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他什么时候把萧骋抓出血了。
包厢外是狼藉,室内春光乍现,尽管接下来所言煞风景,或许气氛也会就此终结,但既然萧骋问,燕羽衣直言不讳。
“和我上床于你有什么好处。”
萧骋对答如流:“美人亦怒亦嗔,是世间难得珍贵。”
燕羽衣语气染上几分讥讽:“我是美人?”
“你是男人。”萧骋回了个没什么分量的答案。
燕羽衣一动不动,冷静地盯着萧骋。
萧骋用帕子擦干手,回头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是人便喜欢美丽的东西,更何况是容貌,本王垂涎燕大人而已。”
寂静中,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主子。”
是渔山的声音。
渔山紧接着说:“我们的人撤退及时,没留下一丝痕迹。西凉人到的时候,已经全部都烧干净了。”
“做得不错。”萧骋抚掌,道:“今日所有人都有赏,继续回去过年吧。”
渔山:“主子现在回商会吗。”
“不必护送,本王想自己走回去。”
渔山:“主子,还是让属下护送您回去。”
萧骋将角落孤零零的匣子抬起,走到燕羽衣面前,放在他手旁说:“有燕将军在此,本王不会有危险的。”
门外的人不再坚持,行礼告退。
送走渔山,萧骋转而对燕羽衣说。
“对了。”
“燕将军不会觉得本王是那种得手后便罢休的人吧。”
能被萧骋携带一路的东西,必然珍贵,燕羽衣摸到卡扣正欲打开,萧骋却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背,拉长音调委屈道:“若食髓知味,该当如何。”
燕羽衣眼皮一跳,此人又在故意耍无赖。
“里边是什么东西。”他费劲抽走手。
萧骋顺势越过木匣,再度压倒燕羽衣,单手撑在他头顶:“猜猜。”
从木匣的长度,以及其做工和整体重量来看,燕羽衣心中浮现了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荒唐中掺杂着合理。
但他和萧骋对视的瞬间,萧骋向他投来鼓励的神情。
反复迟疑,再度肯定,最终犹豫地下定决心,燕羽衣唇齿开合,吐出三个字。
“雷霆剑。”
景飏王笑意扩散,浓郁而甘醇。
“怎么办,本想当做惊喜送——”
话噙在嘴边未落,青年猛地仰起头,抬膝向上顶去,双腿作剪掀起厉风,两人姿势瞬息反转。
燕羽衣卡住萧骋脖颈,腾出手整理衣冠,萧骋不怒反笑,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还护送本王回府吗。”
燕羽衣将自己拾掇干净,抬头望向琉璃镜中的自己,放开萧骋的同时,顺势提起剑匣,抬脚向外走去。
行至走廊,燕羽衣停下倚在镂空梨花木的花架下,冲屋里磨磨蹭蹭不知为什么还不出来的人催促道。
“快点,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