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立刻决定结束假期,明天就重返工作。
不过等他做完最后一轮检查,离开医疗中心时,乐园的黄昏已经快要结束。
晴日短暂过去,雨季还没有彻底终了,但也接近尾声,错过晚高峰后,还在乘坐电轨通勤的居民很少。
时明煦上车时,看见车窗上密密麻麻的细小水珠,但很快,珠粒被行驶中带起的风吹得向后,拖曳出流星一般长长的尾巴。
窗外的一切都笼罩在暮雨里,内城永远这样安静,又秩序井然,闪烁着的霓虹很少,就连铅白或灰蓝色建筑中的灯光也已寥寥。
直至抵达六区时,车上只剩下时明煦一人,他下车时顺带瞥了眼,发现一层的集中食堂已经关闭——这意味着他今晚得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时明煦犹豫了一下,不知怎的,他想起五天前东方展览会上,摊主吃的那盘羊驼肉,进而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直接食用过肉类。
或许近来多发的一些晕厥与莫名疼痛感,和病后尚未彻底恢复的身体有关,他应当多从食物中获取一些能量。
于是时明煦折路进入二层,在超市的生鲜食材区挑挑捡捡——但很遗憾,他实在不怎么会做饭,所以只能进行简单粗暴的一锅炖。
在牛肉、猪肉与鸡肉间犹豫片刻后,时明煦选择了最后一个。
他又买了一些蘑菇和小盒奶油,准备用它们来煮汤。
而就在选好东西,准备去结账刷贡献点时,他迎面撞上了文珺。
“小时?”文珺朝他点头示意,“你一个人吗?”
文珺也是一个人,她今日没有穿工作服,总是挽起的中长发披散下来,平日里的干练被一种温和的气质取代。
“是。”时明煦替文珺拎起购物袋,在一起乘电梯上楼的途中,他问,“珺姐,178号实验体在出逃前,有过什么显著异常的体征吗?”
“没有。”文珺回答很果断,“祂是墨西哥钝口螈的直系后代,这种蝾螈在黄金时代就已经濒临灭绝,178号是很难得的幸存活体——况且基因检测结果显示,祂保留了99.2%的先祖血统,这种程度的轻微异变非常难得。”
“我将祂作为重点观察对象,因而很确信,祂一直没有产生任何异常。”
文珺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她要来时明煦的ID卡,进行了权限变更操作。
“小时,接下来几个月,我无法自由出入灯塔,”文珺笑了笑,“我正在进行第九次生育任务......实验室那边的活体样本,想拜托你帮忙照看。”
时明煦微微一愣,随即应声。
第九次生育任务。
这意味着文珺正在孕育第九个孩子,她即将第九次,成为一个母亲。
但这次之后,她仍然无法就此停止——按照十年前《乐园法案》的最新修订条款,A级基因的内城女性,起码需要生育15个孩子,才有权选择是否继续生育,与是否组建家庭。
这个数字是阶梯式下滑的,到了B级,它变成10,等到了C级,它就变成5。
因为A级女性更有可能生下强大的基因链持有者,为乐园提供最为优质的新生人口。
不过与繁重的生育任务相对应的,是辅助生殖技术的优先适用——经历一百多年的发展,胚胎最短只需三个月即可取出,进行人工体外培育。
但这种极限压缩的体外培育成本高昂、实施难度很大,目前还只能小范围适用于A级,与个别体质格外孱弱的其他等级内城女性。B级的胚胎大约在四个半月时才能被摘取,等到了C级,这个时间又增加为整整六个月。
《乐园法案》最新版修订后,在生育任务完成之前,内城女性无法单择一人组建家庭,她们的基因录入数据库,采取智能化调度匹配,与精子库中适配度最高的精子进行结合,再将母体子宫作为温床,进行胚胎的初步育成任务。
修订案实施后,仅仅十年便成效显著,乐园的人口已经轻微回升,呈现正增长趋势。
法案本身存在违背人性之处,它规定内城女性最低的生育任务指标,并且禁止她们在任务达标之前,同某一位恋人相爱,组建家庭共度余生。
但人口需要延续,基因链的断裂越来越频繁,高等级持有者的比例却在下降,整个世界都在垮塌,要想不坠落下去,就需要......需要更快更用力向上奔跃。
交谈中,两人已经走到房前,各自分别,文珺自时明煦手中接过购物袋,她的影子很快融化在门后,那只蝶翅状的通讯器,蹁跹进苍白灯光。
时明煦沉默须臾,转身打开房门,继而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猫还在家里。
......七天前,他曾承诺52号,最迟当晚就回家,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虽然这个小家伙的异变致使其擅长忍耐饥饿,即便十几二十天不吃东西也不会死掉,但它的脾气实在很臭,自从被时明煦破格收养以来,胃口也变得越来越大。
52号几乎是在开门瞬间,就扒拉到时明煦腿上,尖锐猫爪勾破了时明煦的裤脚,愤怒的猫咪仰头,炸开毛绒绒的尾巴,开始厉声控诉。
时明煦:“......”
他这次还真是理亏,只好先蹲身下去,将叫唤不止的52号单手托抱起来,往厨房走:“你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他说着,将52号放到料理台旁的地板,很快挑拣出袋中的鸡胸肉给它,52号对这种新鲜肉类大为满意,将其视作两脚兽的赔礼,它收回爪子,蹲身舔食起来。
它是一只有点脾气,但很会见好就收的猫咪。
而时明煦转身回到卧室,打开平板,把几条堆积的、来自凯恩斯小报的邮件先推上去,接着搜索“奶油蘑菇汤该怎么做”。
继而他很快发现,这道菜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不是把鸡肉焯水后,和奶油、洗净的蘑菇一起放进锅里加水煮开就行。
它似乎需要一些略微繁琐的调味步骤,甚至需要用黄油事先翻炒蘑菇......早知道还不如买两颗鸡蛋回来煎一煎得了。
但秉持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时明煦硬着头皮往厨房去,家里的调味料基本齐全,但许多甚至都未曾开封,时明煦顺手丢掉一瓶过期两年的酱油。
那双惯拿实验器械、骨节分明的手,此刻生涩地切着蘑菇,时明煦在小锅中的水咕嘟冒泡时,决定下次连鸡蛋也不要煎了——要是错过集中食堂,他就只买即食食品。
蘑菇被一切为二,继而被半只倒扣,摁在刀案上,时明煦小心翼翼地片着薄片,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
重叠再度出现了。
这次的重影显现于刀口同蘑菇相贴的位置,比以往任意一次都要明显,集中于刀案的这部分视线范围内,物体的轮廓均有两层。
时明煦皱皱眉,抬眼间瞧向窗外。
重叠消失。
他低下头,再次拿起刀。
重叠就又出现。
但伴随重叠共同出现的,还有一点点微妙的、握住刀时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很朦胧,但很舒适,像是冬日里浴室中逸散出的一点湿热水雾,它无法被捧握,但只要拂过身侧,就会感到温暖。
这样的奇特感受,助推着时明煦继续刚才切蘑菇的动作,重叠依旧没有消失,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担心会切到手指。
动作甚至很快变得熟练许多,就像是......像是有谁牵引着他,亲自教导他如何处理作为食材的蘑菇。
——对于时岑而言,就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了。
他今天下午出院,在逛自由市场时,随手买了一些鸡肉与蘑菇回来煮汤——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处理食材的手感格外差,这对他而言,分明应当是很简单的一道菜。
握刀时手感很奇特......就好像,有什么人跟随着他,却拖住了他的动作,哪怕只是十分轻微的异样,但对时岑而言,已经非常鲜明。
但这种钝感,是伴随重叠出现的。
重叠出现之后,时岑没有片刻移开过视线,因而他完整地感受到,蘑菇与刀口的双层轮廓只短暂消失一瞬,再度出现后拿起刀时,就出现轻度脱离控制的感受。
很微妙,按理来说,他应当十分排斥这种身体上的失控,因为这意味着他对自己身体控制精准度的下降,这种降低在怪诞的野外——尤其是陷落地,就意味着死亡概率的提升。
但是,丝毫排斥感都没有出现,就好像,这是他本应承受的一部分,他的大脑已经先于他做出判断,要他像接受重叠一样,接纳这种事情逐渐发生。
太奇怪了,简直像是在跟什么人,进行某种断断续续的共振。
但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没有继续延伸——在锅内焯水的鸡肉浮沫逐渐堆叠中,响起了敲门声。
时岑很快打开门,看见索沛站靠在墙边。
索沛是1161号佣兵团的成员,黑发棕皮,身材高大紧实,姑且算是时岑的部下。
“老大,”索沛眨眨眼,“本月中旬有空吗?‘白日’闹得太厉害,外城不太平,正好去野外找点物资,避避风头嘛。”
时岑没打算让他进门,只问:“你想去哪儿?出远门?”
索沛立刻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是,还是老大了解我!太近的城市遗迹没意思,远些的物资才多,干票大的咯。”
“怎么样?去不去——一周后出发,咱们9月21号前后就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