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需要找到答案。
很快,他想到那具在B-110号城市遗迹中发现的人类骸骨——在俞景的话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178号的描述。
这意味着自己世界的178号,在没有受到佣兵小队干扰的情况下,很可能在黎明到来前就已经离开。
祂不一定带走了那具拼凑起来的奇怪骸骨。
那么。
这里起码有上千个被静止的人,笼罩于朦胧水雾下,在死寂间静默。
雾珠随虚弱的呼吸撑满鼻腔,时岑的心声很急切:“小时,你身体的一切感官都在变得迟钝。”
这种迟钝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时岑身上,他又被迫坠回无力感中,机智的52号觉察出异样,猫猫刚刚吃完罐头,心情大好,爪垫贴着时岑的大腿,软软地踩了踩。
看在食物的面子上,勉强安慰一下吧。
岂料猫猫越踩越来劲儿,自己玩上了瘾,虽然不懂为什么时明煦今天这么放纵它,但安慰的初衷显然已经变了味——现在,于52号而言,要是能再骗来一只罐头就更好了。
吃和玩两不误,一举双得。
但时岑显然不知道猫咪的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此刻也没有探究的心情。
他能感受到的、属于时明煦的神志,已经非常模糊。“小时,不要移开视线。”时岑说,“祂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如果祂询问你,你只需要跟着我的话回答。”
于是时明煦维持着仰面,他在血液逐渐正常的流淌中,与那只深灰色瞳孔相互对视。
“你说,沃瓦道斯选择了你。”时岑的心声贴在他耳边,像淙淙流淌的溪,“因而,祂无权再伤害你,亦或抹除你的存在。”
时明煦照做。“但主任那会儿不在,我扑了个空。可当再进入实验室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贝瑞莎沉倦地看向时明煦,“......他用两支注射剂,结束掉自己与实验体的生命。”
“他就这样死在我眼前。”
时明煦心头剧震:“......他,自杀了?”
他是意识到什么、知道了什么,才自杀的吗?
亦或是,被白色巨型生物锁定,以至于被迫做出了“自杀”的行为呢?
时明煦立刻想到自己原本世界的文珺,想起那双湿漉漉的眼。
彼时,文珺对他说:“放弃吧。”
文珺在失踪的日子里,究竟去了哪里?又要他放弃什么东西——是放弃继续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还是放弃对世界真相的探究?文珺已经知道他在秘密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了吗?
还说是,这二者本就密不可分。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指的究竟是什么!
脑海中的钝痛骤然而起,像是木槌在敲击,时明煦几乎瞬间被打断思考能力,他猛地抱头,徒劳试图缓解。
贝瑞莎的声音苍老又焦急:“孩子,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窗外暴风雪愈发猛烈,玻璃裂纹声隐匿在杂响中,被时岑抗住疼痛,敏锐地捕捉到。
“小时。”时岑急切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你忍一忍,马上进卧室躲起来,窗户......”
窗户就快要碎掉。
如果彻底破碎、冰雾和霜雪漫进房间时,死亡也会随之到来吗?
时岑几乎失去思考能力,他没有哪一刻如此迫切地希望换回,他闭着眼,抱猫的手失了分寸,52号吃痛从怀中挣扎着跳下来,他就又一拳砸到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没有用,没有用。全部的专注力几乎都被调动,浪潮一样扑涌向时明煦,在他们共处的空间之中,时岑尝试以意识体的方式包裹住时明煦,他感受到微凉的水流,对方已经痛得发起抖来。
下一秒。
窗户就在顷刻间支离破碎,冰雪啸卷而来,烛火瞬间被扑灭。白雾包裹住时明煦,寒冷彻底入侵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那团小小的、波动不止的意识体,消失了。
就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没有通感,就连寒冷也彻底消弭,没有真切的神经链接,属于对方的疼痛与惊疑瞬间灰飞烟灭,闭眼后的世界骤然坠入黑暗,除却黑暗外,这里空无一物。
没有305室,再看不见贝瑞莎、侍者或者暴风雪。
只有52号隐约的咪呜,高楼间的狭管效应这样鲜明,风声依旧凄厉又绵延,像在哭泣。
此时此刻,在偌大又逼仄的两个世界间。
只剩下时岑一个人。
很快,古老的声音回应了他:“人类,你的意识与身体并不相同,要我如何相信?”
“但我的DNA结构始终如一。”时明煦顺着时岑的指导,回答道,“您完全有能力确认这一点。”
深灰色居瞳陷入沉默,良久,祂才初步下达结论。
“你的意识出现分裂。”
“是的。”时明煦答话,“我的意识与身体并不统一,这正是我的残缺所在。”
说着,他回头看了眼身侧的侍者:“如同短寿之于他,意识割裂就是我最大的痛苦。”
“这是沃瓦道斯选择你的理由?”灰白色瞳孔促狭地眯紧一点,白色空间中的温度终于开始缓慢回升,“祂给予了你什么?”
“时空。”时明煦的目光渐渐安定,望进那只深灰色竖瞳时,得以看见直立的自己。
他的声音,同时岑温煦的引导交融在一处:“沃瓦道斯引导我重新认知时空——但历程才开启不久,就被某人冒昧打断。”
他说着,指向跪地匍匐的侍者。
后者瞬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先狠狠剜了一眼时明煦,继而又看向巨瞳,眼中满是愤怒与惊惶。
“我没有!”侍者颤声道,“我已经同您签订契约!就将永远遵循您的教诲,我......”
“你行事冲动。”苍老的声音山岳一般压倒下来,带着怒气,“你怀揣私欲——私欲是人类的卑劣,你应获惩戒。”
就在话语落下的同时,侍者干枯的金发迅速生长,原本未能盖住后颈的长度迅速淹没掉背脊。
随即,他发出痛苦的惨叫,抱腿在地上打起滚来——时明煦注意到,那张属于孩童的面孔在飞速褪去青涩,骨骼迅速生长的咵嚓声也夹在呻|吟里。
佣兵闭上眼,在暗色空间中寻找到那团半蜷缩的意识体,直接伸手抱了上去。但下一秒,空间外传来一个短促而疑惑的声音。
不是侍者。“先生。”为首的中年军官向他点头示意,“很抱歉,白日组织袭击普通居民,这是城防所的失职,我们会护送您回到住所,处理好后续事务。”
他说着,指了指楼道尽头——一小辆冰车已经在安静等候,周围分散着几个士兵,都嗬嗬喘着粗气,试图从冰层中铲出白日信徒的尸体。
那些不久前还围绕他舞蹈的信徒,就在被暴风雪冻结的洪流中死去。
时明煦注意到,尼古赫巴琴躺在断裂的半面墙下。而它的主人,那个男孩,刚刚被从冰层间挖掘出来,面上的愤怒和忧虑都很鲜明。
骤然袭来的暴风雪,使他连感到恐惧的机会都没有,就永远被定格在冰层里。
时明煦仰头,望向依旧零星飘雪的天穹——或者说,望向灰白色生物庞大的、充满未知的身躯。
在无处不在的笼罩间,竟然是一场跨越维度的、绝对意义上的俯瞰。
乐园,这座人类最后的庇护所,先在暴雨里寸寸垮塌,在冰雹中濒临破碎,如今又在风雪里死去了一部分。
......人类,在巨型白色生物——或者说在四维生物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
时明煦喉头哽塞,在冰车的行驶间,他问身侧的士兵:“外城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说伤亡情况吗?”那个军士想了想,“不太乐观,暴雨和藤蔓造成了近十万人死伤,虽然城防所对低温有所准备,但暴风雪实在太突然了,伤亡人数目前还在统计——但您请放心!城防所一定尽力保障居民生命安全!”
他拍拍胸膛,为时明煦报上一串数字:“先生,如果您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
说话间已经抵达楼道,时明煦抱着沙珂下冰车,向对方道谢,沿满是冰雪的楼道缓缓上攀。
经历漫长又纯白的缄默,在门锁轻微的“咔哒”声中,他用心声呼唤对方。
“时岑,现在安全到家了。”时明煦牵着小孩迈入玄关,话说得轻缓而坚定,“你一定、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在你我断联后,你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时岑猛然抬头,神经瞬间紧绷,通过时明煦的眼睛望出去——正对上一只翡翠绿的眼睛,像猫科动物的瞳孔。
圆形竖瞳,从浓白卷涌状如糖浆的半流体中逐渐翻出来,时岑的视线随研究员一起向下瞥,看清了祂身躯间已经初具形状的发声器。
祂见时明煦看向自己,立刻兴奋地咕嘟了两下,顺便将侍者撞到一边去,要自己占据时明煦全部的视线。
很遗憾,依旧是听不懂的语言。
时明煦因祂陡然凑近的动作下意识后缩,随即感受到炎热。
下一秒,他发现周围的水雾变得稀薄一点——准确来说,不是变得稀薄,而是因为升高的温度而颤抖着挪开了。
研究员的呼吸终于稍稍畅快一点,绵软的四肢间也逐渐恢复少许力量,可惜依旧不太受控制,只能勉强支撑着他站直身子、撑起头颅。
在神经末梢缓慢的苏醒间,时明煦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点疼痛。
他下意识往疼痛处看去——原来是右手被划破一道口子,或许是之前同侍者争夺水果刀时造成的,但那会儿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完全没能注意到。
而眼下,随着浓白色圆瞳生物的一点点靠近,周遭凝滞的水雾弥散速度也在加快,伤口处感受到温度,半凝固的血液就被融化,于指尖悄无声息地滴下来,落到地......
没能落到地上,就直接融进了散乱一地的浓白色中。
——可惜研究员没有闲心注意到这点,他同时岑共享视野,一起警惕地盯住这只不明生物。
“时岑,我总觉得祂看我的眼神,像在看......”研究员想了想,“像在看什么小动物。”
“是的。”时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摁住胡乱踩踩的52号,“小时,祂看你,就像你看猫,或者你看实验体一样。”
岂料他音还没落尽,就见对方的发声器变幻不止,先是在雾中扯出黏膜,又沾染零星水珠,像雨后林间细密的蛛网。
下一秒,祂生涩道:“矿......珍贵。”
“小时,交叉结不适合这种会议场合。”时岑声音轻缓,从容不迫,“换成温莎结吧。”
他说话间,没有停止动作。
手——那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手,它们分明属于自己,此刻却由另一人操控着,在时明煦脆弱的脖颈间游走。
下一秒,食指指节在布料间的穿插,蹭到了喉结。
随后,动作暂停片刻。
继而,它在伸直的过程中转向,以一种指腹相贴的方式,触碰到那块颈部突起,又轻轻摩挲了一下。
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