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在愕然间喉结上下滚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与时岑都是。
可文珺还在同他对视,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鲵的撞击中,在骨骼与金属笼杆的闷响中,看着时明煦。
她将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举着麻醉枪瞄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珺的眼神,愈发变得难以形容。
主任说话期间,有个迟到的小个子研究员从侧门溜入。
是燕池。
台上主任的讲话仍在继续:“除此之外,军方外派调查团注意到,南方雨林中,爬行类生物数量也在异常激增——尤其以各种蛇类为主,这些蛇分明已经度过繁殖季节,但近来半月再度集中交尾,产下数以百万计的蛇蛋......”
“博士,”燕池一路弯腰小跑至时明煦身边,“今天是我在检验科轮值——你上午拿来检测的DNA样本出结果了。”
时明煦立刻看向他。
对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是个十三岁的男性,死亡时间七年前。DNA也成功匹配上数据库档案中的一位居民,但......”
燕池说到这里,面露难色。
“但是什么?”时明煦追问,“燕池,你直说。”
“但我怀疑数据库出了点BUG,您稍等。”燕池低下头,在包中翻找着平板。
主任苍老的声音借助麦克风,传到会场的每个角落:“在座诸位后生,可能还不清楚,多物种大规模繁殖潮意味着什么——今晚,在此,我想是时候,向你们简要介绍一场五十年前的浩劫。”
在他讲话间,燕池已经成功翻找出平板,点亮屏幕后推至自己与时明煦中间:“博士,您看。”
时明煦依言看去,在微微亮起的屏幕上,他看见一位面目模糊、瞧不清发色瞳色的年轻男孩儿,照片像是很老很老了。
可旁边标注的名字非常清晰,并且让时岑霎时瞳孔紧缩。
——安德烈。恍惚中,自己像被两个时岑共同俘虏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认知逼得时明煦猛然一激灵,他浑身都在过电,意识被击溃一瞬,又被迅速卷入道德观念的抨击里,五指抻开又攥紧,在迷离中穿迭过无名之境。
陡然间的异样,没能逃脱时岑的眼睛。
“小时,”时岑声音泛着哑,“......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想,想你。”时明煦胡乱回话,拼命地摇头,汗珠自发稍甩落出去,浸湿了他的小痣。
他把话说得支离破碎,连腰窝间凝起的一小汪水液都没能蓄住。
与其说是否认,倒不如说是在求饶。
“原来是在想我,”时岑故意将最后一个“我”字咬重了。
“好乖,小时。”
这种时候,时明煦最听不得这种饶有深意的夸奖。
他再说不出什么完整词句来,回应时岑的就只剩下夹杂变调的嗯吟,呼吸过分急促间,他仓皇地想要逃离——可时岑就在镜中看着他,一睁眼对方就会意识到,继而追上来。
他是自意识上,以一种跨越维度的方式被包裹,而非单纯只有三维世界中的身体。
时明煦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时岑卧室墙上的阴影轮廓变化也越来越快,水声粘黏,夹杂响在浊重的呼吸间,缠绕着攀升至濒临毁灭般的一瞬——随即,纠缠不清的变成两种声音,一方喑哑得厉害,另一方已经完全变了调。
时明煦瘫倒在被褥里,再睁眼时瞳孔微微散焦,瞧着就快要融化了。
“时岑,歇一会儿,然后......”时明煦缓了缓,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要、洗、澡。”
他把话说得一字一顿,很不满,分明是在埋怨。
时岑却听出其中命令的隐意。
“知道了,等我几分钟。”佣兵说着,舒出一口气,他很快冲完澡回来,再次接管时明煦的身体。
时明煦懒恹恹的,任由时岑帮他冲洗掉滑腻的一切,去客厅喝了两杯水,又更换好被弄脏的被单——直至房间内温度重新变得舒适,他终于躺到床上,盖好新被子。
时岑这才将掌控权交还给他。
时明煦肌肉的酸软感依旧很鲜明,鼻尖眼稍的红也没褪尽。时岑轻声细语地和前者聊天,就好像刚刚展露出的那些过分举措只是假象,或者错觉。
他依旧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伴侣。
“嗓子痛不痛?”时岑说,“你刚一直在发出声音。”
“......这种事情可以不用告诉我。”时明煦翻身侧躺,往窗户所在的方向,“时岑。”
时岑嗯一声,问:“怎么了?”
“我们在这处时空里,活动轨迹受到限制,对未来产生影响的事件经历,大概率不可更改。”时明煦望向月亮,看柔和的微光浸染出深蓝色云层。
“但事件之外,拥有一定的主动性——比如你我之间的通感链接。我现在打开平板,也可以搜索记忆中十八岁时尚且不知的事情。”时岑想了想,“这或许是因为,你我现在处境的本质并非纯粹的时空回溯,而掺杂了部分回忆性质。”
“嗯......脱离这种状态的条件,现在也还不清楚,我觉得大概率是修补记忆......那你又为什么,也被卷进来?”时明煦已经很困,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是一定和安德烈有关。”
“明天,我主动联系安德烈试试,如果能成功的......”时明煦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不清,最近几个字是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睡吧小时。”时岑听得心软,不自觉放轻声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时明煦的呼吸就在心声传递间渐趋平稳——他今晚累得厉害,紧绷好些天的神经陡然松下去,就很快沉入酣眠里。
燕池的声音仍在继续。
“DNA匹配结果显示,这具尸骸属于一位五十年前失踪于外城的D等居民,名叫安德烈。按照时间推断,他在七年前应当已经年近六十,怎么可能直至死亡都只有十三岁......博士?博士?”
悚然的浪潮,就在顷刻翻卷上来,连带着吞噬掉感官共享中的两个人——在这个瞬间,时明煦与时岑都手脚发凉,丧失语言能力,思绪被迫牵扯回彼此对镜交流的那个夜晚。
那晚,时明煦问:“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如果这世上,真有那么一对兄弟,一方失联数年,直至死亡时依旧年轻。另一方却早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那么,那么这些断层的时间,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失去?
时明煦头痛欲裂,惊涛骇浪拍击着他二十多年间建立的全部认知,他得将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能强迫自己勉强维系着坐姿。
冷汗涔涔而下中,时明煦视线模糊,他在最后一线摇摇欲坠、脆若浮丝的理
研究员听话地点点头,他把身体交给时岑,但大脑没有放松——他已经意识到,时间膨胀,刚刚似乎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难以名状的状态下被困如此之久,可在现实世界里,只过去不到一分钟。
然而他思绪流转间,文珺已经从崩溃中稍稍恢复。
她抵住胳膊的动作很决绝,头发湿漉漉的,又粘黏在脸边,混着血。
她依旧看着时明煦,声音又轻又哑地重复一遍:“放弃吧。”
随即,她猛地低头,摁住针管,要将剩余的安乐死药剂,急速推入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