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声照例惊醒52号,这只过去生活于野外的缅因猫,并未因为被家养而轻易降低警惕性。时明煦进屋时,它探出头张望过去,发现了两脚兽。
52号今晚不想撒娇,它晃了晃尾巴,刚想将脑袋重新埋回去,但这次时明煦很主动——他竟然走过来,弯腰抱起了猫咪。
“时岑,”时明煦戳戳52号已经融化的左后腿,表层毛发立刻像秋日芦苇丛一样翻卷,轻轻晃荡起来,“52号也曾经是我的实验体——针对他腿骨液化的情况,我曾尝试过同猫科物种间基因融合来阻止,但只维系了两周的稳定,最终宣告失败。”
时岑想了想:“小时,你是想将它和55号作对比吗?”
时明煦躲开52号正欲挠人的爪子:“严格来说,是同我所有的实验体数据——乃至于乐园居民畸变情况作对比。”
“教堂结构完全被冲毁,截至目前现场共死亡二十七人,均为未成年,E或F等级基因链持有者。此外,还有十余人下落不明。”
俞景在平板上录入数据,同时利用通讯器联系兰斯:“上校,请指示。”
很快,俞景在点头间掐断通讯,继而转过头来,叮嘱身侧城防所士兵扩大搜救范围。
“少校,”那人替他撑伞,面露难色,“外城受灾严重,许多城域中屏蔽型异变植株爆发式增长,已经造成上百起伤亡,我们,我们实在力不从......”
“我会向上校申请,调队支援。”俞景拍拍他的肩膀,在雨幕中注目着教堂残骸。
这座古旧而宏伟的建筑,如今已经彻底坍塌,残垣横亘,浊浪分野,但那些年轻的生命,同五彩碎窗一起,被卷得四散,变成苍白的、再也不会睁开的眼。
如同古老教义之中,创世之初的灾难再临。
俞景抹了把脸,再度启用通讯器:“俞景,请求联络外城第十三号城防所——立刻对外城第七十三区进行全面搜查,尽可能控制所有‘白日’信徒。”
他在联络中语气焦灼、思绪纷乱,因而没能注意到,有一抹身影,从纷杂的救生艇间灵活穿梭而过,钻进断墙遮掩下的教堂废墟。
正是时岑。“时岑,”时明煦说,“你不睡吗?”
他抿抿唇,补充道:“已经凌晨三点了——但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
他还是说不出口。
几小时前在浴室里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时岑向下探手之后,实在太亲密,也太暧昧了。
时明煦因对方所谓的脱敏训练晕头转向,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失控。
或者说,被占有。
这种占有并非源自外界,它很微妙,因为时岑直接接管了他的部分身体,又去做那样的事情,时明煦却没有产生被限制的憎恶,他被逼得发颤,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喊停。
这种过分鲜明的快感如果也被传递给对方,时岑却没有自己解决的话,他似乎是有一些......过分。
哪怕只有一点点过分。
于是时明煦重新鼓起勇气。“轰隆!”
夜空骤然炸响雷声,半敞的窗间同时灌入风,索沛奶奶的笔记被吹得不住哗响,时岑探身去关窗时,瞧见被阴云搅碎的月光。
暴雨将至。
时岑正要阖窗的手一顿。
——雨季已经过去,秋日该有这样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吗?
但来不得等他细想,电闪雷鸣中,外城的一切已经被雨淹没,街道间或传来尖声叫骂,又很快被闷雷盖住。
雨线遽然扑到时岑脸上,自眼睫湿淋淋地滴下来,洇湿了桌面。
哗响震慑着整个乐园,水珠浸透钢筋管道,又迅速冲落至地面,灌入下水道中,泥泞坑洼的一切都被冲刷,时岑刚刚擦干脸,就接到索沛的通讯。
“老大!”索沛的声音被扯碎了,飘在风雨里,“雨太大了——不是,怎么这么倒霉啊!哎哟我天!”
“你家住二楼,”时岑倚到窗边,看见街道间已经汇聚起薄薄一层积水,“多往楼道口堆点防洪沙袋。”
他沉默须臾,只说:“下雨了。”
“你世界也在下暴雨?”时岑微微一怔,没料想到连偶发性极端天气也全然一致,他不自觉放缓声音,“是被雷声吵醒的?”
时明煦面无表情:“不是。”
他将怀中装乖的某只猫咪推进被褥间,52号一时天旋地转找不着北,翻开肚皮滚了两圈,悲愤地控诉起来。
“原来是你的猫。”时岑想了想,“它把你弄醒的?”
时明煦不说话
时岑立刻猜了个七七八八,失笑道:“那我自己猜猜......小时,刚睡得很沉吧,既然雷声吵不醒你,52号的叫声大概率也不行——它压你胸口了?还是说干脆盖你脸上了?”
时明煦:“......”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时岑和52号一样可恶。
但时岑这会儿似乎并无乘胜追击的打算,时明煦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反常,于是他问:“时岑,发生什么事了吗?”
“暴雨唤醒了此前未探测到的屏蔽型异变植株,袭击事件再起,城防所进入警戒状态。”时岑说,“小时,内外城排水系统间管道为单向,内城应当暂时安全,但雨势实在太大,如果连下几天,乐园排水系统就会彻底陷入瘫痪......你要有所准备。”
“你的意思是,此次屏蔽型异变植株很可能会波及内城?”时明煦愣了愣,“我马上联系城防所,报告此事。”
时岑与他同步联络自己世界的兰斯,就在同步挂断通讯器后,时岑瞥了眼楼下。
以路灯作标杆,降雨才刚一小时,外城道路间积水已经将近30厘米。
他呼出一口气,正欲开口时,听见时明煦问:“时岑,你在写什么?”
通感的链接变得鲜明可感——这意味着,时明煦闭上了眼。
“关于陷落地中心的推理。”时岑将今晚的一切和盘托出,在简要转述中拉近平板,坐回桌前他问,“小时,你跟‘白日’打过交道吗?”
“跟‘侍者’没有,但和白日的成员打过交道。”时明煦重新睁眼,在与时岑交谈的同时,利用更高权限检索白日与侍者的交叉情报。
“之前陪杜升去报社请假那次,碰见一个小男孩,似乎叫阿......阿什利,杜升说那孩子就属于白日。”时明煦关注着平板,清晰感知到时岑闭目后,同自己意识紧密相连的依偎状态。
时明煦想了想:“陪杜升一起回城后,我们又一块儿去了移动黑市,我当时还听到过相关信息,知道白日活跃于外城七十三区。”
扩大筛选范围后,检索结果还没出,时明煦在平板屏幕笼罩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他下意识开口:“时岑?”
“你短短两句话,提了三次杜升,又一起经历这么多。”时岑声音淡淡的,无法辨别喜怒,“小时,就这么喜欢他?”
“我也可以帮你,”他听见自己说,“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接管你的身体。时岑,你尽力配合我试试。”
时明煦在52号莫名其妙的注视间,缓缓闭眼。
下一瞬,意识被清晰链接,贯通到对方的世界——时岑正坐在桌前,两册厚厚的记录本摆在桌角。而偏右侧的墙边,立着一只沉木书柜,里头纸质旧物众多,安静沉眠于暖色灯光下。
最近处摆着一只半透明平板,停留于笔记页面,密密匝匝拉出许多线索,而时岑起身,自书柜间取出纸笔,开始誊写整合。
“小时,”时岑握住笔,枪茧摩挲过笔杆,“我没有那种打算。”
“我不睡,是为了尽快转移推论,避免被数据库后续录入信息。”时岑说,“毕竟因为安德烈的事,我们没法完全信任高层。”
“我......”时明煦骤然睁眼坐起,被角被攥拢时,他有点难堪地开口,“抱歉时岑,我......”
他刚才,都在想些什么?
时明煦因对方的话,骤然无所适从起来。
怎么会这样?
时岑已经攀住裸露在外的断石,在冷风浩荡间,成功隐入混沌昏暗的半封闭空间。
教堂中积水已过一米,混合倒塌建筑中的泥沙,水中能见度很低,浓重雨腥掺杂着血腥味。
时岑成落脚在断柱上,抬眼间望见壁画与残缺神像。
“时岑,”时明煦提醒道,“你要小心,雨太大了,这里很快就会被淹没。”
“城防所的人刚出去。”时岑说,“小时,你听见了吧?已经死亡二十七人。”
“听见了,”时明煦心声低沉,“还都是E或F等级的未成年人——说起来,时岑,那位逃离灯塔实验室的初代侍者,也是F级。”
有什么东西,被浪涛打到脚边石壁,时岑眼疾手快,捞起了它。
那是一张ID卡。
“阿什利?”时明煦一愣,他借助时岑的眼睛,同时看清ID卡上的照片,终于将名字与报社所见的雀斑男孩联系在一起,“他......也死了吗?”
ID卡躺在时岑手中,卡面浊浆被抹除,露出首位卡号字母。
F。伴侣。
时明煦在对方的发问中一怔——他被由时岑主导着,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算是吗?
就在沉默中,原本由时岑操纵的身体控制权全然回到他自己这里,对方应该睁开了眼,那种通感的微妙联系,明显变得虚弱。
时岑愿意将自主判断权,完完全全地交还给他了。
虽然这种归还,同时伴随着远离。
“不要!”
挽留的言语快于时明煦的头脑反应,他徒然伸出手,但只抓住空气,无法触碰到对方。
空荡荡的房间里,除却已经睡着的52号,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要......不要回到从前。
时明煦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失去对时岑最清晰的感知后,那里反而变得愈发酸涩饱胀,情绪翻涌拍击,不断侵蚀着他的理智。
就在名为难过与怅然的浪潮间,他听见时岑心声低落:“小时,如果你认为我们不是伴侣,我应该为自己之前的某些行为道......”
“是!”心脏在这个字吐露而出的霎那剧烈颤动着,它跳得好快,几乎快要脱离控制了。
时明煦只好努力平稳住呼吸,补充道:“是。时岑,如果非要界定的话,你我......的确最应当用伴侣这个词,进行定义。”
——他真的说出来了,亲口确认下两人间名为伴侣的关系。
就在最后一个字彻底落下后,通感的链接增强,对方闭上眼,欣悦的情绪被清晰共享给时明煦。
时岑的意识也同他紧密相贴,在透窗而入的冷白月色间,彼此都到温暖。
起风了。
高楼外逐渐响彻绵长的呜咽,同两颗勃勃跳动的心脏一起共鸣,在隐秘无名的旋律中,蔓生出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愫,将两人都拥捧至孤独的高地,又推促着他们依偎在一起。
“小时,”时岑长长舒出一口气,“我很庆幸。”
——阿什利,那个在报社门口闹事的孩子,竟然也是一个活过十岁的F级。
“这样看来,白日成员主要由孩子构成的原因之一,在于他们大多是E或F级,”时岑收好ID卡,“这两个等级中,鲜少有人能够活到成年。”
“并且无论是初代侍者,还是阿什利,都是超越平均寿命的F级,”时明煦补充道,“不知道这是个例还是普遍现象.....
时岑似乎,将他对“家”这一概念的认知也改变了。
就在短短几分钟内。
而同他意识互通的雇佣兵垂眸,将胸针放回去,又走进洗漱间。
时岑声音温煦:“会有的。”
他已经猜到时岑在说什么,但下意识地,他明知故问了。
“没听明白吗?”时岑笑了笑,没有直接揭穿对方的无措。
他已经走到镜子前,佣兵覆盖薄茧的指腹,贴到温凉的、微微湿润的玻璃上。
就连声音本身,也被水汽氤氲了,它传到时明煦这里时,变成一种朦胧的暧昧。
“小时,你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