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岑迅速将余下档案页全部抽出。
搁板扫出一小块空余,档案被码放其上,二人均没有说话,死寂间仅存呼吸声,直至边缘模糊页码被认清,勉强依照页码顺序叠放。
时岑将手电对准第一页,笔迹稀稀拉拉,勉强可辩。
“乐园历134年,3月21日。
“基因是一种可被利用的能量。”时岑陡然看向身侧,昏沉雪日之下,焰火与叫嚷包裹着所有人,冰层融化中发出咵嚓声,但戚沥的融水,远远不足以制止燃烧。
“但这种能量无法被直接转化,祷告本身具有类似‘契约’的效力,让接触到温戈身躯载体的基因得以被其吸收。”时岑贴在侍者耳侧,低声迅速道,“对不对?”
然而,侍者并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狂热又痴迷,透过苏珊娜无措淌汗的面庞、透过熊熊燃烧的人型火把,在零星焦黑色中,望向低沉的天穹。
温戈就在那里。
或者说,在伯格·比约克看来,自暴雨降临的那一刻起,神明就无处不在了。
“人类......人类怯懦,弱小,又无知。”侍者说,“时岑,恭喜你,和我一样摆脱掉这可怜的种族。”
温戈的竖瞳一点点凝聚,那些原本快速流泻着的暗色物质,一点点凝固起来,在漫天风雪里,火焰没有被扑灭,温戈的生命也没有。
“涅槃的时刻就要再临。”侍者很满意,“时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见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即将再度去往序间!而这一次,说不能我能永远留在那——”
他的话忽然在此刻变了调,像骤然间崩断的琴弦,喉间扯出沙哑的、不成字的调子来。
“怎么......怎么会!”
时岑顺着这惊恐望去——亚瑟的话让时明煦产生一点疑虑。
“你已经说过我是矿。”时明煦说,“亚瑟,在刚刚,你又告诉我,难以被选中的石头才会被主序者留下。按理来说,我并不存在被留下的可能性,除非......”
除非石头与矿之间,存在某些性质转化的可能性。
时明煦没有将话说得这么明白。截至目前,他对所谓“矿”和“石头”的了解都太少了——但目前可知的是,它们不单纯以基因链强度为标准进行划分。
在时岑的世界,A级基因链持有者文珺被凝固于陷落地,证明她属于石头,可F级的侍者与安德烈都被选择,他们同自己一样,都是矿。
但与此同时,侍者与安德烈又都是五十年前灯塔融合基因的失败样本。那么这个标准本身,应该依旧同基因链密切相关。
时明煦在等待中思忖,构想自己同侍者与安德烈两人的共同点。
对了。
所以,他现在只能沉默地立在原地,试图先进行消杀——可他还得先辨认入口处的瓶瓶罐罐究竟是什么。
就在倾身查看间,地中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时你快一点,待会儿水位又要涨了。”
他自门口探入半个脑袋:“是刚刚被吓到了?哎呀刚才那个情况是有点吓人的......你缓过来还是快点收拾哦!”
培养箱中的55号被这句话吵醒,小家伙抖抖毛绒绒的尾巴,伸着脖子打了个哈欠,又湿漉漉地看向时岑。
时岑当机立断,向时明煦求助:“小时,哪个?”
“喏,从左往后,第三个是消毒液。”时明煦坐到沙发上,闭着眼轻笑出声,“时岑,消完毒后,你要往左边第二个小隔间去。”
时岑表现得很听话,他得到指示,动作立刻就流畅起来,成功让地中海闭上了嘴。
箱子坠地的闷响中,索沛望过来,时明煦只好尴尬地重新抬起,挪进门内。
他还没搬过这么重的东西,但用时岑的身体来做,的确不算太难。
“索沛箱子里全是金属器械,他自己搬着都不轻松。”时岑无奈道,“这小子坑你呢。”
时明煦放下箱子,沉默片刻:“时岑,你下次早点说。”
他话刚落,略显惊疑的质问就响起。
“老大,”索沛绕行至他身前,不可思议道,“你真的很奇怪!”
时明煦心头一跳。
而下一瞬,他听见黑皮棕发的佣兵继续说。
时明煦换水后加入土豆,盖上锅盖闷煮食物,随即,他仰面望向窗外。
暴雨如注,天地晦暗,一切阴沉如旧,可那些杂乱的思绪已经稍稍有了眉目。
研究员轻声道:“除此之外,我还怀疑178号具有某种感染性。祂在七年前就能吸引安德烈离开乐园——或许,文珺博士就是在朝夕相伴的半年间受到祂的影响,才变成那......”
“嘭——!”
时明煦的话在此处戛然而止,他直直盯住窗面,下意识后退两步。
索沛也被巨响吸引注意力,佣兵从隔壁房间的杂物堆里急匆匆跑来:“怎么了老大?发生什么......我草!”
他险些将舌尖咬出血来。
可是“嘭嘭”的撞击声并没有停止——窗外并无什么异变植物,但雨水隐匿行踪,整个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白点遮蔽。
它们急速下落,砸到窗面,在闷响中溅成四分五裂的碎冰,块块拳头大小。
窗外响声不绝于耳,很快又响起惊惶惨叫,以及隐约可闻的、重物砸到血肉的闷响。
负伤者倒下去,血液才刚渗出来,就被砸得四溅。
......这场暴雨,竟然不过几息,就变成了可怖的巨型冰雹。
就在惊愕之中,一块食盒大小的冰雹高速坠落,正对厨房的玻璃窗而来。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他自己曾是第一例体外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在这点上,时岑也是一样。
与此同时,他的思绪被拉回自东方展览会晕倒后、又从医疗中心醒来的那个清晨,主治医生麦安珊告诉他:“你的基因链异常强悍。时,你是我见过基因链程度最牢固的A级。”
就连时岑夜入方舟、遭遇藤蔓袭击并受穿刺伤后,他身体的DNA也没有被屏蔽型植株破坏掉,骨骼没有异常膨大,甚至没有出现任何基因链波动。
在这点上,时岑的DNA特性同他完全吻合。
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沉默中,一个声音随即穿迭厚重水雾而来,打断时明煦的思绪。
“诸位,欢迎来此。”
一人一怪物,闻言都望过去。
铂金色瞳孔,渐渐驱散水雾,自虚空间浮现而出,它像永夜高悬的日轮,连带身体全部的轮廓一起,逐渐变得清晰又庞大。
骨刺从尾部尖端蔓延至半身处,仅仅是末端最细最短的骨刺,也完全碾压时明煦的身高体型。
而在此状态下,沃瓦道斯不得不将整个巨大的尾端都向后甩去——很奇妙的,祂没有扫飞任何凝固者,淡金色包裹着永存于此的人们,就像温戈曾将时岑纳入身体那样,微芒刺破幽暗与水雾。
“沃瓦道斯,”亚瑟的圆瞳游移至头顶,小家伙惊呼,“怎么是你?温戈呢?”
“主序者无法归来。”沃瓦道斯垂眸,铂金色瞳孔中的一人一怪物小得像昆虫,“祂不在此处,缔契仪式由我代为协助。”
与此同时,另一时空。
时岑面无表情地看着沃瓦道斯。
在他身侧,亚瑟刚刚问了同样的问题,但祂没有忘记补上一句。
“温戈不在你就早说嘛!沃瓦道斯,你明明一直在此,为什么要让我和矿等这么久?”
亚瑟愤懑不平道:“因为你迟到了,我的矿一直在胡思乱想!”
然而,沃瓦道斯不同小家伙一般见识。
此时,此刻,在平行世界的两个时空,契约仪式的主持者居高临下,以一种完完全全俯瞰的方式面对结契者。
沃瓦道斯如此威严,淡金色渐趋浓稠,像海潮一样漫来,使生命倾覆其中——此刻,时明煦与时岑都只能觉察到神志迟缓、身体沉重,最后连撑起眼皮的力气也丧失掉。
同在其中的亚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小家伙像大团白色水母,在淡金色间松松翻滚几圈,翡翠色眼瞳就隐入半流体身躯中。
再睁眼时,是一片淡金色的意识空间。
于是,他在这个瞬间,看见一种可怖的景象。
深灰色中刚刚聚起的瞳孔迅速失焦,它并非简单的涣散,而是像涡流一样卷涌起来。
属于温戈瞳孔内物质的组织方式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碎了,整个眼瞳间像雨后深林中的沼泽,淌溢着深灰粘稠的半流体,沿着眼瞳的框体缓慢爬行,像在浇筑一处墓穴。
“好大的雪!”苏珊娜惊呼,“还有天气......天空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暗?可见度也迅速降低了。”
火把高举穹顶之下,无数焰舌舔舐过风声,成为这晦暗天地间吊诡的亮色。
下一秒,侍者疯狂挣扎起来——他整个人都往苏珊娜的火把上撞,后者明显吓了一跳,慌忙躲开中,听见侍者歇斯底里的叫喊。
“放、开、我!”
“看来,温戈的涅槃最终失败了。”时岑牢牢摁压住他,对方半张脸都贴在冰层上,喘息声沙石般磨过冰面,听得人牙酸。
时岑顿了顿,继续说:“他获取到的基因载体不够吧?伯格·比约克,打算让自己也成为祭品吗?”
“我之所以失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侍者叫嚷着,“你......你背弃神明的意志,放任神明的陨落。时岑,你已经背叛了人类,选择同神明一起去往新世界,你却如此、如此......”
“我没有同温戈签订契约。”时岑掐断他的话,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祂维度跃迁失败,本就身负重伤、濒临陨落——伯格·比约克,你作为祂的缔契者,不会连祂维度跃迁失败这件事,都不知道吧?”
伯格·比约克的挣扎倏忽静止。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极端荒谬的话,以至于神志都出现瞬间恍惚、
就是这个反应本身,让时岑笃信了刚才的猜测。
“你不知道温戈维度跃迁已经失败。”时岑说,“直至现在,你都被蒙在鼓里。”
“失......败?”伯格·比约克惶惶然道,“怎么可能失败?神明的磨砺需要能量,我,这些年间......”
这些年间,他纠集上百位白日信徒,无论虔诚者自甘将一切奉予温戈,尽管他们作为“石头”,本身的利用价值并不大,长期的基因浸染,所能供给的能量也很少。
但,这一切难道不足以弥补“矿”在品阶上的差异吗?
伯格·比约克有些不可理喻。
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的、散发微光的淡蓝色竖瞳,那些或张开或阖着的眼,单个莫约有半米大小,由树枝状的触端相互连接着,但由于过分密集,躯干部分实在无法看清。
这些竖瞳,都在五层楼高的竖直空间中水母一般漂浮着,游曳于巨型罐装培养器内,浸泡在透明液体里。
随着流风,随着动静,它们像游鱼嗅到饵那样,缓缓尽数睁开,又聚拢过来。乃至于彻底贴近了时岑与时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于溶液间发出略闷的“砰”响。
无数双眼同时动作着,五层高的培养器,竟然都被带着轻微震颤起来,在上下呜咽的寒风间,发出吊诡的异响。
砰砰,砰砰。